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八一


  於是她在漆黑的半夜起身,披上從維斯特洛穿來的衣服,扣好劍帶。縫衣針懸在一側,匕首插在另一側。她頭戴軟帽,無指手套塞進劍帶,手握銀叉,小心翼翼地爬上樓梯。這裡不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容身之處,她心想。艾莉亞的家在臨冬城,但臨冬城早已不復存在。當大雪降下,冷風吹起,獨行狼死,群聚狼生。然而她沒有了狼群,他們都被殺掉了,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和太后這些壞人,後來,她試圖尋找新的狼群,結果那些人統統離開了她,熱派,詹德利,尤倫,「綠手」羅米,甚至父親的舊部哈爾溫。

  她推開門,步入黑夜。

  自來到神廟以來,這是她第十次出門。天色陰霾,迷霧籠罩,仿佛破舊的灰毯子。右邊水道中傳來劃槳聲。布拉佛斯,秘之城,她心想,名字取得很恰當。她靜悄悄地走下陡峭的階梯,來到帶頂篷的碼頭,霧氣在腳下盤旋,濃得看不清水面,只聽見水波輕輕拍打石樁。一點亮光在遠處的黑暗中閃耀,那是紅袍僧神廟中的夜火。

  她在水邊停下,手握銀叉。它是貨真價實的純銀製品。這並非我的叉子,是水手給阿鹽的。她將叉子輕輕丟出去,聽見它「撲通」一聲沉入水底。

  接著是軟帽和手套,它們也屬￿阿鹽。她將錢袋在掌心裡倒空:五枚銀鹿,九枚銅星,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散錢。她把它們統統撒入水中。然後是那雙靴子,它們發出的濺水聲最響。接著是匕首,這是她從一個弓箭手身上得來的,他曾乞求獵狗給予慈悲。劍帶也進了水道。斗篷、上衣、馬褲,內衣,所有的一切。除了縫衣針。

  她站在碼頭邊,在霧氣中顫抖,臉色蒼白,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手中的縫衣針仿佛在跟她講悄悄話。第十課,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劍說,還有,無論如何……絕對……不要……告訴……珊莎!劍身有密肯的記號。只不過是把劍。假如她需要劍,神廟底下有上百把。縫衣針太小了,算不上真正的劍,比玩具強不了多少。瓊恩讓鐵匠鑄這把劍時,她還是個笨得無可救藥的小女孩。「只不過是把劍。」她大聲說出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縫衣針是羅柏、布蘭與瑞肯,是母親和父親,甚至是珊莎。縫衣針是臨冬城灰色的牆壘,是城中眾人的歡樂。它是夏天的雪花,是老奶媽的故事,是心樹的紅葉和嚇人的臉龐,是玻璃花園中溫暖的泥土氣息,是將她房間的窗戶吹得嗒嗒作響的北風。縫衣針是瓊恩的微笑。他總愛弄亂我的頭髮,叫我「我的小妹」,她眼中忽然有了淚水。

  魔山的手下抓住她時,波利佛奪走了那柄劍,但當她和獵狗走進十字路口的客棧,它又物歸原主。這是諸神給我的東西。不是七神,也不是千面之神,而是她父親的神祗,北境古老的舊七神。千面之神可以拿走我所有的東西,她心想,但他拿不走這柄劍。

  她像命名日一樣裸著身子走上臺階,手中緊握縫衣針。走到一半時,腳下有塊石頭松了一下,艾莉亞跪下來,用手指去摳它的邊緣。一開始紋絲不動,但她堅持不懈,指甲刮下碎泥灰,終於有了成果。她悶哼幾聲,雙手用力,挖出一塊石頭。

  「你在這兒會很安全,」她告訴縫衣針,「除了我,沒人知道。」她將短劍連鞘推進臺階後面,再把石頭塞回去,使它看起來跟其他階梯一樣。她邊走回神廟邊數臺階,牢牢記住劍的所在。總有一天她會需要它。「總有一天。」她輕聲對自己承諾。

  她沒告訴慈祥的人自己做了什麼,但他就是知道。第二十天晚飯後,他來到她房裡。「孩子,」他說,「坐到我身邊。我給你講個故事。」

  「什麼故事?」她警惕地問。

  「關於我們起源的故事。既然你想成為我們的一員,就得瞭解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世上的人們會悄悄談論布拉佛斯的無面者,他們不清楚的是,我們比秘之城本身更古老。我們出現在泰坦巨人興起之前,在烏瑟羅揭開面具之前,在建城之前,我們跟著北方人在布拉佛斯興旺繁盛,但我們的根在瓦雷利亞,誕生于悲慘的奴隸群中,我們的祖先在十四火峰地底深處的礦井裡辛苦勞作,正是這些火峰照亮了古自由堡壘的夜晚。普通礦井是黑暗陰冷的場所,自冰冷死寂的石頭中開鑿出來,但十四火峰乃熔岩火山,終日熊熊燃燒著,因此古瓦雷利亞的礦井很熱,隨著井道越鑽越深,溫度也越升越高。奴隸們猶如在烤箱中勞作,周圍的岩石燙得沒法碰,空氣彌漫著硫黃的味道,吸進肺裡灼痛難耐,而即使穿上最厚的鞋子,腳底也會被燙出水泡。有時,他們為尋找金子破開洞壁,結果卻遭遇蒸氣、沸水或熔岩。有些井道鑿得十分低矮,奴隸們無法站立,只能爬行或彎腰行走。那泛紅的黑暗之中還有蠕蟲。」

  「蚯蚓?」她皺眉問。

  「火蚯蚓。有人說它們是龍的遠族,因為也會噴火。它們無法在天空中翱翔,只能在岩石土壤中鑽洞。假如古老的傳說可信的話,早在巨龍來到之前,十四火峰中就有火蚯蚓。幼蟲跟你細瘦的胳膊差不多大,但它們可以長到巨大無比,而且極端不喜歡人類。」

  「它們會殺奴隸嗎?」

  「那些被鑽開的井道中通常會發現燒得焦黑的屍體。然而礦還是越挖越深,奴隸大量死亡,奴隸主卻不在乎。他們認為紅金、黃金和銀子比奴隸的生命更珍貴,奴隸在古自由堡壘中本不值錢。每逢戰爭,瓦雷利亞人都會俘虜成千上萬的奴隸,和平時期,他們讓奴隸繁衍,其中最差的則被送入地底泛紅的黑暗中等死。」

  「奴隸們不起來反抗嗎?」

  「有些人反抗過,」他說,「礦井裡起義很常見,但收穫甚微。古自由堡壘的龍王們擁有強大的巫術,弱者挑戰他們是很危險的。第十個無面者就是反抗者之一。」

  「他是誰?」艾莉亞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

  「無名之輩,」他回答。「有人認為他本身就是個奴隸,有人堅持說他是自由堡壘的公民,出身于貴族世家,有人甚至會告訴你,他是個同情手下奴隸的監工。事實上,沒人真正清楚他的來歷,大家只知道,他在奴隸中活動,聆聽他們的祈禱。上百個國家的子民被抓來在礦井中勞作,每個人都用自己的語言向自己的神禱告,然而祈求的都是同一件事——解脫,終結痛苦,一件極為普通極其簡單的小事,卻得不到神的回應。煎熬無止境地繼續著。難道世上的神們全聾了嗎?他疑惑地想……直到有天晚上,在泛紅的黑暗中,他明白了。」

  「所有神祗都有自己的工具,為其效力的善男信女在世間執行他們的意志。表面上,奴隸是在向上百個不同的神靈哭喊,其實那是同一個神,有著上百張不同的臉孔而已……而他即是這個神的工具。就在當晚,他選擇了一個景況最悲慘、祈求解脫最迫切的奴隸,將他從痛苦中解放了出來。這就是首次恩賜的由來。」

  艾莉亞向後退開。「他殺了那奴隸?」這不對,「他應該殺奴隸主才對!」

  「他也將恩賜帶給了他們……這個故事改天再講,它只屬￿不為人知的無名之輩。」他昂起頭,「你是誰,孩子?」

  「無名之輩。」

  「你撒謊。」

  「你怎麼這麼肯定?是魔法嗎?」

  「用你的眼睛去看,無須魔法就能分辨真偽。你要學習如何解讀表情,如何看眼睛,看嘴巴,看下巴的動作,還有肩頸連接處的肌肉。」他用兩根手指輕輕碰了碰她。「有些人說謊時會眨眼睛,有些人會張大眼睛,有些人會將視線轉向別處,有些人會舔嘴唇,還有許多人撒謊前會捂住嘴,仿佛要掩蓋自己的欺騙行為。其他徵兆或許更隱蔽,但總是存在。虛假的微笑和真實的微笑在此刻的你眼中也許差不多,實際上它們的區別猶如黃昏與清晨。你能分辨黃昏與清晨嗎?」

  艾莉亞點點頭,儘管她不太確定。

  「那麼你就可以學習分辨謊言……學成之後,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你。」

  「教我。」她願意當無名之輩,願意承受這個代價。無名之輩心中沒有空洞。

  「她會教你。」流浪兒出現在門外,「從布拉佛斯語開始。若是你既不會說又聽不懂,那還從何做起呢?你也要把你的語言教給她。你們倆互相學習。你願不願意?」

  「願意。」她回答。於是從此刻起,她成了黑白之院的學徒。她的僕人衣服被取走,得到一件黑白相間的長袍,如同黃油般柔軟,令她想起臨冬城的舊紅毯子。長袍下面,她穿著精紡白亞麻布內衣和懸垂過膝的黑襯袍。

  從此以後,她成天和流浪兒在一起,摸摸這個東西,指指那個東西,互相教授語言。起初是簡單詞匯,例如杯子、蠟燭、鞋子,然後逐漸變難,最後是句子。西裡歐·佛瑞爾曾讓艾莉亞單腿站立,直到站不住為止,後來又讓她去抓貓。她也曾手握木劍在樹枝上舞蹈。那些都很難,但現在更難。

  連針線活都比學語言有趣,她心想,因為前天晚上,她忘了一半自以為已經掌握的詞語,剩下的一半發音也糟糕得很,結果被流浪兒嘲笑。我學句子就像從前縫針腳一樣亂七八糟。假如那女孩不是餓得如此瘦小,艾莉亞或許會揍她那張笨臉蛋,現下只能咬緊嘴唇。我笨得什麼都學不會,我笨得不知道放棄。

  流浪兒學通用語卻比較快。某天晚餐時,她忽然扭頭問艾莉亞,「你是誰?」

  「無名之輩。」艾莉亞用布拉佛斯語回答。

  「你撒謊,」流浪兒道,「你必須撒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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