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八〇


  威斯如果逮到她說謊,就會狠狠揍她,但黑白之院中的規矩不同。她幫廚時若是礙手礙腳,烏瑪會拿勺子敲她,除此之外,其他人從不動手。他們只殺人,她心想。

  總的來說,她跟廚師關係不錯。烏瑪將小刀塞入她手中,然後指指洋蔥,艾莉亞就會去切;烏瑪把她推到生麵團跟前,艾莉亞就開始揉,直到廚師叫停(「停」是她在神廟裡學會的第十個布拉佛斯詞匯);烏瑪交給她魚,艾莉亞就剔骨切片,並將廚師碾碎的乾果卷在裡面。布拉佛斯周圍的魚類和貝殼海腥味太重,慈祥的人不喜歡,但有一條棕色和緩的河流從南面注入大礁湖,途中蜿蜒穿越一大片蘆葦、潮水坑、泥沼和淺灘,那裡所產的大量蛤蜊扇貝,包括蚌殼、麝香魚、青蛙、烏龜、泥蟹、花蟹、攀緣蟹、紅鰻、黑鰻、條紋鰻,七鰓鰻和牡蠣等等,全是千面之神的僕人們就餐的雕花木桌上經常出現的食物。有些晚上,烏瑪用海鹽和碎胡椒子燒魚,或用蒜末煮鰻,偶爾甚至會加一點藏紅花。熱派會喜歡上這裡的,艾莉亞心想。

  她喜歡晚餐時間,因為之前無窮歲月裡似乎都是餓著肚子入睡的。有些晚上,慈祥的人允許她問問題。某回,她問他,為什麼來神廟裡的人總顯得如此平靜,而她家鄉的人卻貪生怕死。她記得將匕首插入疙瘩臉的侍從肚子時,他如何哭泣;她記得「山羊」把亞摩利·洛奇爵士扔進熊坑時,他如何乞求;她記得神眼湖邊,每當「記事本」開始詢問金子的去向,村民們如何嗷嗷怪叫,屎尿齊流。

  「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不是壞事,」慈祥的人回答,「它是神恩賜的禮物,以終止我們的渴望,同時也終結痛苦。每個人出生那天,千面之神都會派來一位黑天使,在我們身邊終生相伴。當我們的罪孽變得太過深重,當我們的苦難變得難以承受,這位天使便會牽起我們的手,帶領我們前往黑夜之地,那裡的星星永遠明亮閃耀。用黑杯子喝水的人正是來尋找他們的天使,蠟燭使他們平靜。說說,當你聞到我們的蠟燭時,想了些什麼,孩子?」

  臨冬城,她差點說出口,我聞到雪、松針和熱騰騰的肉湯。我聞到馬廄。我聞到阿多的笑聲,聞到瓊恩和羅柏在院子裡打鬥,聞到珊莎在唱歌,歌唱某位美麗的笨蛋淑女。我聞到坐著無數國王石像的墓窖,我聞到熱乎乎的烤麵包,我聞到神木林。我聞到我的狼,聞到她的毛皮,仿佛她仍在我身邊。「我什麼也沒聞到。」她想聽聽他的評論。

  「你撒謊,」他說,「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只有當艾莉亞惹他不高興時,他才會如此稱呼她。「你也可以離開此地。你不是我們的一員,現在還不是。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家。」

  「你告訴我,假如離開,就不能再回來。」

  「就是這樣。」

  這句回答讓她很傷感。這是西裡歐的口頭禪,艾莉亞記得,「就是這樣」。西裡歐·佛瑞爾不僅教她使用縫衣針,還為她而死。「我不想離開。」

  「那就留下吧……但是請記得,別把黑白之院當孤兒收容所。在這座神廟的屋簷下,所有人的職責都是侍奉,明白嗎?Valardohaeris。我們要求你服從,任何時間,任何事情,都必須服從。如果做不到,就請離開。」

  「我會服從的。」

  「我們走著瞧。」

  除了幫烏瑪,她也被分配別的任務:打掃地板,端菜倒酒,整理一摞摞死人的衣衫,倒空他們的錢袋,清點古怪的硬幣等等。每天早晨,她都走在慈祥的人身邊,在神廟中巡視,尋找死者。靜如影,她告訴自己,一邊想起了西裡歐。她提著一盞有厚厚鐵隔板的燈籠,每到一個空穴,她都會將隔板掀開一條縫,借助光亮尋找死屍。

  死者很多。他們來黑白之院祈禱,或者一小時,或者一天,或者一年,喝下池子裡甜甜的黑水,然後平躺在某個神像背後的石床上,閉上眼睛睡覺,再也不會醒來。「千面之神的恩賜有無數形式,」慈祥的人告訴她,「但在這裡,總是最溫和最仁慈的方式。」每當找到屍體,他會先說一句禱詞,確認生命已經消逝後,派艾莉亞去叫僕人,他們的任務則是將屍體抬到下面的地窖。侍僧將在那裡脫下死屍的衣服,並把屍體清洗乾淨。死者的衣服、錢幣及貴重物品放進箱子,準備分類,冰冷的血肉則被帶到更下面的聖室中,只有牧師能進去,艾莉亞不清楚那裡面會發生些什麼。某次吃晚餐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進入她腦海,她連忙放下刀子,懷疑地瞪著一塊蒼白的肉。慈祥的人察覺到她臉上的驚恐。「是豬肉,孩子,」他說,「豬肉而已。」

  她睡的也是石床,這讓她想起在赫倫堡威斯手下擦洗階梯時睡的那張床,不過這張床塞的是破布,不是稻草,跟赫倫堡的比起來不太平整,卻也少了刺人的煩惱。此外,她想要多少被單都行:厚厚的羊毛毯,紅色、綠色,花格子,而且房間只屬￿她一人。她將自己的物品掏出來整理:泰坦之女號上的水手們給的銀叉、軟帽和無指手套,她的匕首、靴子、皮帶,賣馬以來一路存下的少許錢財,穿的衣服……

  還有縫衣針。

  儘管工作繁忙,她仍儘量抽出時間練習縫衣針,就著一根青燭的光亮與自己的影子打鬥。某天晚上,流浪兒碰巧經過,看到艾莉亞在舞劍,一個字也沒說,然而第二十天,慈祥的人便來到艾莉亞的房間。「統統處理掉。」他指著她的物品說。

  艾莉亞深受打擊,「它們是我的。」

  「那你是誰?」

  「無名之輩。」

  他拿起她的銀叉。「這個屬￿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所有這些都屬￿她。這裡沒有它們的位置,沒有她的位置。她的名字太驕傲,而我們容不下驕傲。我們的職責是侍奉。」

  「我願意侍奉。」她感覺受了傷害。她挺喜歡那把銀叉。

  「你裝作侍奉,內心仍是領主之女。你用過許多名字,猶如輕飄飄換上幾件長袍,但那長袍底下始終是艾莉亞。」

  「我不穿長袍。穿著笨長袍沒法戰鬥。」

  「為什麼你要戰鬥?你羡慕那些招搖過市、渴望鮮血的刺客?」他歎口氣。「啜飲冷杯之前,你必須將一切都奉獻給千面之神。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自己。要是無法做到,就必須離開此地。」

  「那枚鐵幣——」

  「——支付了你來此的旅資。從此往後,你必須自己付帳,而且代價不菲。」

  「我沒金子。」

  「我們提供的東西無法用金錢買到。代價是你的一切。世上的凡人,一生中經由不同路徑穿越淚水與痛苦的峽谷,而我們選擇的道路最為艱辛,只有極少數人能做到。它需要非凡的體力與精神,需要一顆堅強的心。」

  我的心之所在是個空洞,她心想,而且我無處可去。「我很強壯。跟你一樣強壯。我也夠堅強。」

  「你相信這是唯一的去處。」他仿佛聽到她的想法,「你錯了。你可以在商賈人家找到輕鬆的職位;或者,你希望成為交際花,讓人們歌頌你的美麗嗎?只需說出來,我們就送你去找黑珍珠或幽暗之女。從此,你將睡在玫瑰花瓣上,走路時絲裙婆娑,老爺貴人們會為你的處女之血而低聲下氣;再或,若你想結婚生子,我們會為你找個丈夫。誠實可靠的小學徒,富裕的老人,海員,不管你要什麼樣的都行。」

  這些她都不想要,於是默默搖頭。

  「你不是夢想著維斯特洛嗎,孩子?盧科·普萊斯坦的『光明女士號』明日起程,將依次停靠海鷗鎮、暮穀城、君臨和泰洛西。我們可以設法讓你搭乘。」

  「我才剛從維斯特洛過來呢。」有時候,逃離君臨似乎是一千年前的往事,而有時候,卻猶如發生於昨天,世態炎涼歷歷在目。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你不要我,我就走,但我不回去。」

  「我要不要你並沒有什麼關係,」慈祥的人道,「也許是千面之神指引你來的,但我眼中的你只是一個小孩……更糟糕的是,你還是一個小女孩。千百年來,許多人侍奉過千面之神,但他的僕人中很少有女性。這難怪。女人將生命帶來世間。我們賜予的則是死亡。無人可以兩者兼顧。」

  他想嚇唬我,艾莉亞心想,就像上次用屍蟲一樣。「這些我不擔心。」

  「你應該要擔心。若留下來,千面之神將會佔有你的耳朵、你的鼻子、你的舌頭和你悲傷的灰眼晴,那雙見識過世態炎涼的眼睛;他也將佔有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私處,你的希望和夢想,你的愛與恨。侍奉他的人首先必須放棄自我。你能做到嗎?」他捧起她的下巴,注視進她的眼睛,眼神如此深邃,令她打了個冷戰。「不,」他說,「我想你做不到。」

  艾莉亞推開他的手,「我只要願意就能做到!」

  「吃蟲子的女孩,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如是說。」

  「我可以放棄一切!」

  他朝她的物品比畫了一下,「那麼,就從這些開始。」

  當晚晚餐過後,艾莉亞回到房間,脫下長袍,輕聲念叨那串名字,睡眠卻拒絕降臨。她在塞滿破布的床上輾轉反側,咬緊嘴唇,感覺到本該是心之所在的那個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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