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七四


  他口中的小丑或許就是我自己在水塘裡的倒影,布蕾妮心想,然而走了這麼遠,沒法回頭。她委實疲乏極了,長時間騎馬,更令大腿僵硬似鐵。最近,她每晚只睡四小時,睡覺時還堅持讓波德瑞克看護著。如果機靈狄克想做沒本錢的買賣,她可以肯定就是在這裡動手,在他熟悉的地盤內動手。他可以將他們引進強盜窩,那兒有跟他一樣陰險的同夥;也可以領著他們兜圈子,等騎手趕上來。自離開布倫大人的城堡後,他們沒再見到那人的蹤跡,但這並不意味著甩掉了尾巴。

  某天晚上在露營地附近踱步時,她忽然想,也許我不得不回頭幹掉追兵。這想法讓她很不安。難怪,她以前的教頭便常常質疑她的意志。「你有男人的力量,」古德溫爵士不止一次告誡她,「但還是一副女人心腸。在院子裡手持鈍劍訓練是一回事,將一尺長劍刺入他人腹中,並看著對方眼中的光芒漸漸消失,那又是另一回事。」為了讓她更堅強,古德溫爵士派她去父親的屠宰場,宰殺羊羔和乳豬。嘶鳴的乳豬和尖叫的羊羔很像被嚇壞了的小孩子,等屠宰完畢,布蕾妮已是淚眼朦朧,沾滿鮮血的衣服只好交給女僕拿去燒掉。然而古德溫爵士還不滿意,「豬崽畢竟是豬崽,跟人不同。我當侍從時和你一樣年輕,當年我有個朋友又強壯、又快速、又敏捷,是訓練場上的英雄。我們都認為,有朝一日,他定能成為傑出的騎士。然後戰爭打到石階列島,我親眼看著我這位朋友將對手逼得跪倒在地,並打掉了對手手中的斧子,但當他要結果那人時,遲疑了片刻。在戰場上,片刻就等於一生。只見那人拔出匕首,插進我朋友盔甲間的縫隙中。他的力量、他的速度、他的英勇,所有艱苦訓練得來的技藝……不如戲子放的屁。一切的一切,全因為他正該痛下殺手時畏縮了。千萬記住這點,小妹妹。」

  我會記住的,在那片松林裡,她就著回憶發誓,然後坐到岩石上,拔出劍來,反復打磨。我會記住的,我祈禱自己不要畏縮。

  第二十天早晨陰冷灰暗,根本看不見太陽升起,但當天色由黑暗轉為灰白,布蕾妮知道是準備馬鞍的時候了。他們回到松林裡,機靈狄克在前面帶路,布蕾妮緊緊跟隨,波德瑞克騎馬斷後。

  城堡毫無預警地出現在面前。片刻之前他們還在森林深處,一裡又一裡漫無目的地走著,除了松樹什麼也看不到。然而當繞過一塊巨石,豁口赫然出現在前方,又走一裡路後,森林突然到了盡頭。再過去是天空與海……還有一座古老破落的廢棄城堡,矗立在懸崖之巔,雜草叢生。「這就是輕語堡,」機靈狄克說,「聽,那些腦袋在說話呢。」

  波德瑞克張大了嘴巴,「我聽見了。」

  布蕾妮也聽見了。輕微的低語聲從地下和城堡內傳來,越是靠近懸崖,聲音就越大。原來是海水,她突然意識到,海水在懸崖下侵蝕出一個個空洞,當波浪穿過地底空穴和通道時,便會發出隆隆響聲。「沒有什麼腦袋,」她說,「你們聽到的低語是海浪發出的。」

  「海浪才不會低語呢。是腦袋。」

  城堡由沒塗灰漿的古老岩石搭建而成,每塊石頭各不相同。岩石縫隙間長著厚厚的青苔,地基底下冒出一棵棵樹木。大多數古城堡都有神木林,看樣子,輕語堡也一樣。布蕾妮將母馬牽到懸崖邊,那裡的圍牆已告崩塌,亂石堆上長出一簇簇有毒的紅色蔓藤。她將馬系在一棵樹上,然後壯著膽子儘量移到山崖邊。下方第五十十尺處,波浪湧入一座殘塔,塔樓後面是一個大山洞的入口。

  「舊燈塔,」機靈狄克走到她身後,「當我只有波德一半大的時候,它就倒塌了。本來有階梯從這裡通往山洞,可惜懸崖垮塌時消失無蹤。後來走私者不再到這裡登陸,因為以前可以把小船直接劃進洞裡,現在不行。看到沒?」他一隻手搭在她背後,另一隻手指指點點。

  布蕾妮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只需推一把,我就會摔下去跟殘塔做伴。她連忙退後一步,「把手拿開。」

  克萊勃扮個鬼臉。「我只不過……」

  「我才不管你怎麼想。城門在哪兒?」

  「在另一邊,」他猶豫不決。「你那小丑,他不是個記仇的人吧?」他不安地問。「我的意思是,昨晚我剛想到,他也許會生機靈老狄克的氣,因為我賣給他地圖,而且事先沒說明走私者已不在這裡登陸了。」

  「你馬上就能拿到金幣,這筆錢完全夠你退還他支付的費用。」布蕾妮無法想像唐托斯·霍拉德能構成任何威脅,「要是他真在這裡的話。」

  他們繞城牆走了一圈。城堡是三角形,每個角都有方形塔樓。城門幾乎完全腐朽,布蕾妮伸手去拉,結果木頭立刻斷裂,潮濕的長條形碎木剝落下來,半扇門砸到她身上。城堡裡有更多的深綠陰影,森林早已翻越牆壁,吞沒了主堡與外庭。大門後有道鐵閘,齒尖深陷入泥濘的地表,鐵門上都是紅色鏽跡,當布蕾妮搖晃時,它紋絲不動。「很久沒人用了。」

  「我可以爬進去,」波德瑞克提議,「從懸崖邊上。那兒的牆都倒了。」

  「不行,太危險。那兒的石頭是松的,而且紅色的蔓藤有毒。找門吧,城堡定然有邊門。」

  他們果然在城堡北面找到了邊門,半藏在一大叢黑莓樹後面。莓子已被摘光,灌木叢也被砍掉了很多,辟出一條小徑,通往那扇門。這些砍掉的斷枝讓布蕾妮憂心忡忡。「不久前,剛剛有人經過。」

  「是你的小丑和女娃兒們,」克萊勃道,「瞧,我說的話是真的。」

  珊莎?布蕾妮無法相信。即便唐托斯·霍拉德那樣的醉鬼,也不至於糊塗到帶她來這麼荒僻的地方。廢墟中有古怪,史塔克女孩不大可能在這裡……但她必須去查個清楚。確實有人在,她心想,需要躲起來的人。「我進去,」她說,「克萊勃,你跟我一道。波德瑞克,我要你看馬。」

  「我也要進去。我是個侍從。我可以戰鬥。」

  「所以我才要你留在原地。瞧,林子裡也許有歹徒,馬匹不能沒人保護,否則萬一出了事,我們怎麼回去呢?」

  波德瑞克伸出一隻腳在石頭上蹭了蹭:「遵命!」

  她擠進黑莓叢中,拽拉生銹的鐵環。邊門卡了一會兒,然後陡然打開,伴隨著門鏈刺耳的抗議。這聲響讓布蕾妮脖子後面汗毛直豎。她拔劍出鞘,即使穿著鎖甲和熟皮甲,仍舊感覺像光著身子。

  「走啊,小姐,」機靈狄克在她身後催促,「你怕什麼呢?老克萊勃死了一千年了。」

  我怕什麼呢?實在太傻了,布蕾妮告訴自己。那聲音不過是海浪在城堡底下的空穴中無休止地沖刷,隨著波浪起伏時高時低。然而它聽上去確實像是低語,片刻之間,她似乎看到那些腦袋,擺在架子上,互相低聲咕噥。「早知道我該使用那柄魔劍。」其中一個說,「早知道我該使用那柄魔劍。」

  「波德瑞克,」布蕾妮說,「我的鋪蓋卷裡有把帶鞘的劍。把它拿過來。」

  「是,爵士。小姐。這就去拿。」男孩奔過去。

  「劍?」機靈狄克撓撓耳背,「你手上有一把了,還要另一把幹什麼?」

  「這把給你。」布蕾妮劍柄向上交給他。

  「真的?」克萊勃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仿佛那把劍會咬人一樣,「疑神疑鬼的處女給老狄克一把劍?」

  「你知道怎麼使劍吧?」

  「嚇!我是克萊勃家的人,」他接過長劍,「我有老克萊倫斯爵士的血統。」他在空中揮了一下,朝她咧嘴笑笑,「人們常說,領主都是靠劍起家的。」

  波德瑞克·派恩小心翼翼地捧著「守誓劍」回來,好像捧著一個嬰兒。目睹那華麗的劍鞘和裝飾的純金獅子頭,機靈狄克打了個呼哨,但等她抽出劍來,練習劈砍,他立刻安靜下來。它連發出的聲響都比普通的劍來得銳利。「跟緊我。」她囑咐克萊勃,隨即側身潛入邊門,低頭躲過門上方的拱梁。

  簇葉叢生的外庭出現在面前,左邊是大門,還有一座崩塌的馬廄,畜欄裡多有小樹頂出來,穿透褐色的幹茅草屋頂。右邊有一條腐爛的木樓梯,向下通往黑漆漆的地牢或者地窖。主堡成了一堆長滿綠色和紫色苔蘚的亂石,院子裡滿是野草和掉落的松針,一排排一列列莊嚴肅穆的士卒松四處挺立,但在它們中間有一棵蒼白的異類,一棵細窄的小魚梁木,樹幹白得像純潔的處女,深紅色葉子隨著枝杈延伸舒展。再過去便是倒塌的城牆,空曠的天空和海……

  ……以及一堆篝火的餘燼。

  低語聲持續不斷地在她耳邊嘀咕。布蕾妮跪倒在火堆邊,撿起一根焦黑的樹枝,嗅了嗅,又撥撥灰燼。昨晚有人生火。或者是在向過往船隻發信號。

  「喂——」機靈狄克喊,「有人嗎?」

  「安靜。」布蕾妮告誡他。

  「有人躲起來了。有人想打量打量我們,然後再現身。」他走到通往地下的樓梯跟前,向黑暗中張望。「喂——」他又喊,「下面有人嗎?」

  布蕾妮看見一棵小樹搖晃了一下。灌木叢中鑽出來一個人,渾身泥塵,仿佛是從地底冒出來的植物。他手握一把斷劍,但她在乎的不是這個,而是他的臉,小眼睛,寬闊扁平的鼻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