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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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蒙學士年邁體弱,山姆不可能把他一個人留在甲板上,他也只好留下。他在老人邊上待了將近一個鐘頭,裹緊斗篷。綿綿細雨滲進皮膚,伊蒙卻好像根本沒感覺到。他只是歎息,閉上眼睛,山姆移近,為他遮擋住大部分風雨。他很快就會要我扶他回船艙,山姆告訴自己,他一定會的。但他一直沒有召喚,最後,遙遠的東方響起隆隆雷聲。「我們必須下去了。」山姆顫抖著說。伊蒙學士沒回答。山姆這才意識到老人睡著了。「師傅,」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晃他的肩膀,「伊蒙師傅,醒醒。」 伊蒙睜開白色的盲眼。「伊戈?」他回應道,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伊戈,我夢到自己變老了。」 山姆不知該怎麼辦。他跪下來抱起老人,走到甲板下面。沒人稱讚過他強壯,而雨水浸透了伊蒙學士的黑衣,使他重了一倍——即便如此,他整個人也就跟孩童一般。 他抱著伊蒙擠進船艙,發現吉莉把蠟燭全燒完了。嬰兒在睡覺,而她蜷縮在角落裡輕輕哭泣,身披山姆給她的大黑斗篷。「幫幫我,」他急切地說,「幫我把他擦乾偎暖。」 她立刻站起來,他們一起脫下老學士的濕衣服,將他埋在一堆毛皮下面。他的皮膚冰冷潮濕,摸上去黏黏的。「你也睡進去,」山姆告訴吉莉,「抱住他。用體溫捂熱他。我們必須讓他暖和起來。」她照做了,沒多說一個字,但鼻子始終在抽咽。「戴利恩在哪兒?」山姆問,「大家待在一起能暖和一些。我得把他找來。」他正要上去找歌手,腳下的地板突然一個起伏。吉莉發出尖叫,山姆重重地跌倒在地,嬰兒醒了,大聲哭喊。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船又晃了一下,把吉莉拋入他懷中,野人女孩緊緊抓著山姆,令他透不過氣。「別害怕,」他告訴她,「這不過是一次歷險。將來有一天你可以講給兒子聽。」但她只是將指甲深深摳入他手臂中,渾身發抖,劇烈啜泣。不管我說什麼,只能讓她更難受。他緊緊抱住她,尷尬地發現她的胸部緊貼著他。儘管他怕得要命,但這已足夠讓他那活兒硬起來。她會感覺到的,他羞愧地想,但即便她真的感覺到了,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把他抓得更緊。 隨後的日子大同小異。他們沒見到太陽。灰暗的白晝,漆黑的夜晚,偶有閃電照亮斯卡格斯島的山峰。他們都很餓,但沒人吃得下。船長開了一桶火酒以鼓舞槳手,山姆嘗了一杯,只覺數條火蛇順著喉嚨蜿蜒而下,穿過胸膛,教人長出一口氣。戴利恩也喜歡上了這種酒,後來鮮有清醒的時候。 船帆時收時放,某天其中一片掉下桅杆,如同一隻大灰鳥般飛走了。黑鳥號繞過斯卡格斯島南岸,礁石群中有艘劃槳船的殘骸,船員們被沖上海岸,成了白嘴鴉和螃蟹的餐點。「媽的,太靠近了,」老破爛咕噥,「一個大浪就能把我們打到它們邊上。」 槳手們已經筋疲力竭,但看到這番景象,仍然弓起背使勁劃,船隻緩緩向著南方的狹海駛去,斯卡格斯島漸漸縮小,天邊只剩若干黑影,仿佛是烏雲,又仿佛黑色的峰巒,又或兩者皆有。那之後的八天七夜,天氣晴朗,海波平靜。 接著,暴風雨又來了,比先前更猛烈。 這是三場風暴還是一場,其中有沒有片刻平歇?山姆完全不知道,雖然他拼命想要弄清狀況。「那有什麼關係?」他們全擠在船艙裡,戴利恩大聲嘶喊。這當然沒關係,山姆想告訴他,但只要我想著這個問題,就不會想到被淹死、不會想到嘔吐或者伊蒙學士的顫抖。「沒關係。」他尖叫著回答,雷聲淹沒了其餘的言語,甲板突然傾側,將他摔倒。吉莉在抽泣。嬰兒尖聲啼哭。老破爛正在上面對著船員們大喊大叫,這位衣衫破舊的船長原本從不說話。 我討厭大海,山姆心想,我討厭大海,我討厭大海,我討厭大海。一道明晃晃的閃電透過頭頂木板間的縫隙照亮了船艙,比白天的日頭更明亮。這是一艘結實的好船,一艘結實的好船,一艘好船,他告訴自己,它不會沉沒。我不害怕。 在暴風雨的間歇中,山姆極想嘔吐,卻又吐不出來,他緊抓著欄杆,直到指節發白。他聽見一些船員嘀咕說,這就是把女人帶上船的後果,尤其是帶上女野人。「她跟自己的老爸上床,」當狂風再度呼嘯時,山姆聽見一個人說,「這比賣淫還糟糕,大逆不道。我們都會被淹死的,除非先擺脫她,還有她生下來的小怪物。」 山姆不敢與他們起衝突。他們都比他大,結實強健,多年的劃槳生活使得他們肩寬臂壯。但他天天打磨匕首,而每次吉莉離開船艙去解手,他都跟著一起去。 連戴利恩也對野人女孩惡言相向。有一次,在山姆的多方敦促下,歌手唱搖籃曲安撫嬰兒,但才唱一段,吉莉就傷心欲絕地痛哭流涕。「七層地獄啊,」戴利恩呵斥道,「你就不能先暫停,等聽完一首歌再哭嗎?」 「繼續唱,」山姆懇求,「只管為她唱歌就行了。」 「她不需要聽歌,」戴利恩說,「只需要被狠狠抽幾巴掌,或者被強暴一回。滾開,殺手。」他將山姆推到一邊,走出船艙,去弄火酒喝,跟粗獷的槳手弟兄們做伴,從中尋求安慰。 山姆用完了所有辦法,他幾乎習慣了那味道,但在暴風雨和吉莉的抽泣中,他好幾天睡不著。「你能不能給她些什麼?」山姆看到伊蒙學士醒來,便壓低聲音詢問,「草藥或藥水,讓她不要如此害怕?」 「她沒害怕,」老人告訴他,「她的哭聲中唯有悲傷,這是藥物無法醫治的。讓她盡情流淚吧,山姆,你堵不住這滔滔浪花。」 山姆不明白,「她正前往安全的地方。暖和的地方。為什麼要悲傷?」 「山姆,」老人輕聲道,「你有一雙好眼睛,卻視而不見。她是一位母親,她在為自己的孩子悲傷。」 「那孩子只是暈船而已。我們都暈船。到達布拉佛斯之後……」 「……那個嬰兒也仍然是妲娜的兒子,並非吉莉的親生骨肉。」 山姆過了好一會兒才領會伊蒙的暗示,「這不可能……她不會……那當然是她的孩子。不帶上自己的兒子,吉莉決不會離開長城。她愛他。」 「她為兩個孩子哺乳,兩個孩子都愛,」伊蒙說,「但愛的程度並不相同,沒有一個母親會給所有孩子同樣的愛,甚至連天上的聖母也不例外。我敢肯定,吉莉並非自願丟下兒子的,總司令大人如何威脅,如何承諾,我猜不到……但一定有過……」 「不。不,這樣做不對。瓊恩決不會……」 「瓊恩不會。但雪諾大人會。很多時候,沒有愉快的選擇,山姆,只不過其中之一比餘下的略少一些悲哀罷了。」 沒有愉快的選擇。山姆想起了他和吉莉一起經歷的所有磨難,卡斯特的堡壘,熊老之死,冰雪與寒風,一天一天接一天的雪原之旅,白樹村的屍鬼,冷手和滿樹的烏鴉,長城,長城,長城,長城底下的黑門。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沒有愉快的選擇,沒有幸福的結局。 他想要尖聲嘶喊,他想要號叫哭泣,他想要顫抖著嗚咽著蜷成一個球。瓊恩調換了嬰兒,他告訴自己,瓊恩調換了嬰兒,以保護小王子,好讓他遠離梅莉珊卓的火焰,遠離她的紅神。假如她燒死的是吉莉的兒子,又有誰會在乎呢?除了吉莉之外沒有人。他不過是卡斯特的小崽子,出自亂倫的怪物,遠遠比不上塞外之王的兒子重要。他既不能做人質,也不能做祭品,一點用也沒有,他甚至沒有名字。 山姆默默無語地蹣跚上甲板去嘔吐,但肚子裡沒東西可以倒出來。黑夜已經降臨,這個夜晚平靜得出奇,好多天都沒有這樣的平靜。黑沉沉的海洋仿佛玻璃一般,槳手們坐在槳位上休息,其中一兩個睡著了。風動船帆,山姆看到北方的點點繁星,還有被自由民稱做「盜賊星」的紅色流浪星。那顆星星代表我,山姆悲哀地想,我助瓊恩當上總司令,我把吉莉和嬰兒帶給他。沒有幸福的結局。 「殺手。」戴利恩出現在山姆身邊,完全沒察覺他的痛苦。「這是個甜美的夜晚,多麼難得。看,星星全出來了。我們甚至有可能看到月亮。也許最糟糕的階段已經過去。」 「不。」山姆擦了擦鼻子,用胖胖的手指指向烏雲密佈的南方,指向那片聚集的黑暗。「看那兒。」他說。話剛出口,突然遠方來了一道沉默的閃電,光亮炫目,雲層閃爍了片刻,仿佛層層疊疊的山巒,呈現紫色、紅色,還有黃色,高高矗立在世界盡頭。「最糟糕的還沒有到來。最糟糕的才剛剛開始。永遠也沒有幸福的結局。」 「諸神保佑,」戴利恩笑道,「殺手,你可真是個膽小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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