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③ | 上頁 下頁
一五


  他只需袖手旁觀,不消片刻,就能和孩子們團聚,沉睡在海灣底部清冷的綠色泥土裡,任憑小魚噬咬臉龐。

  但不知為什麼,他卻深吸口氣,潛入水下,向著河底猛紮。惟一的希望是從鐵索、燃燒的戰船及水面四散漂流的野火底下穿過去,拼命地游,一直游到後方安全的海灣。戴佛斯是個游泳好手,而且那天沒穿盔甲,惟一戴著的圓盔也于墜海時丟失。他在綠色的水簾裡穿梭,見到無數掙扎摸索的人,沉重的鎧甲和鎖甲正把他們慢慢拽進底部。戴佛斯遊過他們,用盡腿上每一分氣力蹬開軀體,追隨潮流的方向。海水很快灌進他的眼睛。他越遊越深,越遊越深,越遊越深,隨著每一次擊打,逐漸難以屏住呼吸。記得自己望見了河底,透過嘴巴噴出的氣泡瞧去,這兒柔軟而昏暗。什麼東西碰到腿,一塊石頭?一隻魚?一個淹死的士兵?他不知道。

  他需要空氣,卻不敢上浮。越過鐵索了嗎?在海灣內了嗎?如果浮上去觸到船隻,必定要憋死;倘若出現在飄浮的野火中,第一口呼吸就會將肺燒成灰燼。他在水中扭著身子往上瞧,除了暗綠的黑影,什麼也看不到,而他動作太劇烈,突然間便無從分辨河流的走向。恐慌攫住了他。他拼命拍打,手拂過河底,製造出團團污泥,徹底遮蔽了視線。胸膛愈來愈緊,他四處亂抓、踢打、推搡、不斷翻動,肺部呐喊著要呼吸空氣。踢啊,踢啊,在漆黑的水底迷路了,踢啊,踢啊,踢到再也踢不動為止。他張口號叫,海水猛灌而進,味道像鹽巴,戴佛斯·席渥斯明白自己就快淹死了。

  恢復知覺時,太陽已然升起,他躺在一塊裸露石礁下方的灘頭,四面是空蕩蕩的海灣,身旁有一根破碎的桅杆、一面燒焦的帆布和一具腫脹的屍體。漲潮的時候,桅杆、帆布和屍體全都消失,只把戴佛斯孤零零地扔在「人魚王之矛」的岩石上。

  經歷了漫長的走私者生涯,戴佛斯對君臨附近海域的瞭解比他擁有過的任何家園都要深,他很清楚他的避難所不過是海圖上的一個小點,況且這個小點正是誠實水手應當回避的地方,而不是靠近……他自己倒來過美人魚礁幾次,只為躲避偵查。等有一天,我的屍體在這塊岩石上被人發現,他們或許會用我的名字為它命名,他心想,就叫「洋蔥之岩」吧,這就是我的墓誌銘。他別無所求。父親保護孩子,修士們如此教誨,可他戴佛斯偏偏把自己的孩子們帶進烈火之中。戴爾再不可能使他的妻子懷上他們一直祈求的孩兒了;而阿拉德,他在舊鎮、在君臨、在布拉佛斯都有情人,她們很快便要陷入哀泣之中;馬索斯甚至不及完成自己的夢想,沒能當上船長,擁有自己的船;而馬利克再也不能成為騎士。

  他們都死了,我該怎麼活?無數英勇的騎士,偉大的領主,比我優秀的人,比我高貴的人,紛紛捐軀,只有我……爬進洞穴裡去,戴佛斯,爬進去,縮成一團,船就會離開,沒有人會再來打擾你。睡在石頭上,讓海鷗琢出眼珠,讓螃蟹享用血肉,你享用過它們,你欠它們的情。躲起來,走私者,躲起來,別出聲,然後死去。

  風帆幾乎近在眼前。再過一會兒,船就會平靜地離開,他也將平靜地死去。

  他的手伸向咽喉,摸索著一直戴在頸項上的小皮袋,裡面保留著他的國王冊封他為騎士當天,削下的四根指節。我的幸運符。短指在胸前拍打、摸索,什麼也沒找到。袋子不見了,連同裡面的指骨一起。史坦尼斯一直不理解他為何要留著這些骨頭。「提醒我謹記吾王的公正,」他用破裂的嘴唇低語。而今連它們也不見了,大火像帶走我的孩子們一樣帶走了我的幸運符。在夢中,河上的火焰從未熄滅,手持火鞭的魔鬼在水面舞蹈,活人在抽打下燃燒,化為焦炭。「聖母啊,發發慈悲吧,」戴佛斯祈求,「救救我,溫柔的聖母,救救我們大家。我的幸運符丟了,我的孩子們死了。」他無法抑制地嚎啕大哭,鹹鹹的淚水在面頰積成小溪。「火帶走了一切……火……」

  也許只是一陣刮過岩石的海風,也許只是一陣拍打灘頭的浪潮,但在那一瞬間,戴佛斯·席渥斯聽到了她的回應。「是你招來火焰,」她低語道,聲音像隔著貝殼聽潮一般微弱輕柔,充滿憂傷,「是你燒了我們……燒了我們……燒了我們們們們們們們。」

  「是她幹的!」戴佛斯哭喊,「聖母啊,請不要將我們拋棄。是她幹的,那紅袍女,梅麗珊卓,是她!」她仿佛出現在眼前:心形的臉蛋、紅色的眼睛、紅銅的長髮,她穿著紅色的長禮服,由絲綢和緞子所制,走起路來有如火焰在移動。她來自東方的亞夏,在龍石島上,用異鄉的神靈俘獲了賽麗絲和王后門下的貴族,接著又俘獲了國王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心。國王走得太遠,竟把烈焰紅心當成自己的旗幟,侍侯光之王拉赫洛,聖焰之心,影子與烈火的真主。在梅麗珊卓的力促下,他把龍石島聖堂裡的七神神像全拖出來,在城門口焚燒;後來還燒毀了風息堡的神木林,甚至那棵刻著莊重面容的巨大白色魚梁木也沒能逃脫厄運。

  「是她幹的,」戴佛斯重複,只覺言語加倍地無力。是她幹的,可你是幫兇,洋蔥騎士。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是你載她潛進風息堡,放出陰影之子。你不是無辜,你怎麼可能無辜?你在她的旗幟下騎行,在她的旗幟下航海,你眼睜睜看著七神在龍石島被焚燒,什麼也沒做。公正的天父、慈悲的聖母、睿智的老嫗,鐵匠和陌客,少女與戰士,統統被她奉獻給那殘酷的神靈,而你只是靜靜地站著,閉上嘴巴。即便她殺害了克禮森老師傅,即便目睹了如此暴行,你仍舊什麼也沒做。

  風帆就在一百碼外,飛速穿越海灣。很快,它就會經過這裡,逐漸消失。

  戴佛斯爵士開始往上爬。

  他用發抖的手牽引自己,思維因發燒而模糊。傷殘的手指兩次在潮濕的岩石上打滑,他幾乎跌落下去,用盡全力方才抓緊。掉下去就死定了,而他必須活著。至少要再活一會兒,有使命必須完成。

  頂端很窄,而且和他一樣脆弱,根本無法安全站立,他只好蹲在上面,揮舞著骨瘦如柴的手臂。「船,」他在風中呼喊,「船,這裡!這裡!」從高處,他可以更清楚的打量她;細瘦的彩繪條紋船殼,青銅的船首像,翻騰著的風帆。船殼上有名字,可戴佛斯不識字。「船,」他再次叫道,「救救我,救救我!!!!!!」

  艏樓上一名水手發現了他,指指點點。他看見其他船員奔向船舷,目瞪口呆地打量他。帆降下來,槳也收起,她開始朝他的避難所轉舵。來船很大,不可能靠近,於是在三十碼的距離外,她放出一艘小艇。戴佛斯趴在岩石上,盯著小艇靠攏。四個人在劃,第五個人站在船首。「你,」當小艇離石礁只剩幾尺時,對方發話道,「岩石上的這個人。你是誰?」

  一個飛黃騰達的走私者,戴佛斯心想,一個愚忠君王、以至於忘記神靈的蠢貨。他的喉嚨幹得要命,不知該如何吐詞,所以話說出來,連自己也覺得陌生。「我是黑水河一戰的倖存者。我是……一個船長,一個……一個騎士,我是一個騎士。」

  「是嘛,爵士先生,」對方說,「那您為那位國王服務?」

  來船很可能屬￿喬佛裡,他突然意思到,假如說錯話,就會被遺棄,扔在這裡聽天由命。不,不會,她有彩繪船殼。這是裡斯人的船,薩拉多·桑恩的船,聖母派來的船!聖母慈悲啊,她把使命託付給了我。史坦尼斯還活著,他明白了,我的國王還活著,我還有別的孩子,我還有一個忠誠而深情的妻子。我怎能忘記呢?聖母是真正慈悲的。

  「史坦尼斯,」他朝裡斯人吼回去,「諸神在上,我為史坦尼斯國王效勞。」

  「啊,」船上的男人說,「我們也一樣。」

  第六章 珊莎

  這份請柬看來如此單純,可珊莎每讀一次就覺得肚子緊了幾分。她快當上王后了,又漂亮又富有,人人都喜歡,為何偏要急著與叛徒之女共進晚餐?不合情理,她心想,也許瑪格麗?提利爾想試探一下失勢的競爭者?她是不是恨我?認為我暗地裡詛咒她……

  前幾天她帶著龐大的隊伍踏上伊耿高丘時,珊莎就在城堡長牆上觀看。為歡迎未婚妻前來都城完婚,喬佛裡親自去國王門迎接,兩人在歡呼的群眾中並駕齊驅。小喬穿著閃亮的金甲,而提利爾家的女孩穿一件由秋天的花朵編織而成的斗篷,斗篷隨風飄揚,內裡則是綠衣,顯得格外迷人。她年方十六,棕頭髮,棕眼睛,苗條而美麗。當她經過時,人民高呼她的名字,舉著孩子讓她賜福,在她的馬蹄周圍散下無數花瓣。她的母親和祖母跟在後面,坐在一座側面雕刻著一百朵糾結玫瑰的大輪宮裡,每朵玫瑰都鍍了金、閃閃發光。老百姓也向她們歡呼致敬。

  他們把我從馬上拖下來,若非獵狗來救,肯定一命嗚呼。珊莎沒做過對不起平民們的事,相反,贏得他們愛戴的瑪格麗·提利爾連都城都沒來過。她希望我也喜歡上她嗎?珊莎注視著請貼,默默地想。似乎這確由瑪格麗親筆手書。她希望得到我的祝福嗎?不知喬佛裡是否知道這次晚宴的事。她覺得,整件事的幕後黑手也許正是他,想到這,便不寒而慄。如果喬佛裡是始作俑者,他一定備下不少殘酷的玩笑,用來在那年長的女孩面前羞辱她。他會再次命令禦林鐵衛脫她的衣服嗎?上回,他舅舅提利昂制止了他,現今小惡魔大傷初愈,顯然不可能來救她。

  除了我的佛羅理安,沒人會來救我。唐托斯爵士許諾送她回家,但得等到喬佛裡的新婚之夜。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親愛的、忠誠的弄臣騎士保證,現在只需耐心,默默計算時日……

  看來我不得不默默地參加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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