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
一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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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黑暗角落的呼喚突然傳來,喃喃的低語把他往那座什麼也看不見的房子拖。冰冷的召喚,帶著石頭氣息,蓋過所有擾攘。他掙扎,抗拒那份引力。他厭惡黑暗。他是狼,他是獵人、遊俠和殺手,他屬遼闊大森林裡的兄弟姐妹,他希望自由自在奔跑於星斗之下。於是他坐下來,仰天長嗥。我不要去,他高喊,我是狼,我不要去。然而黑暗卻逐漸籠罩,蒙住眼睛,灌滿鼻子,遮掩耳朵,他看不見、聽不到、聞不出、跑不動。灰壁消失,死馬不見,弟弟無蹤,一切都化為黑暗。沉寂、黑暗、冰冷、黑暗、死亡、黑暗…… 「布蘭,」溫柔的耳語傳來。「布蘭,快醒醒。快醒醒啊,布蘭。布蘭……」 他閉上第三隻眼,睜開其餘的兩隻,老舊的兩隻,瞎盲的兩隻。理所當然,在黑暗中人類都是瞎子。但有人緊摟著他,他感覺出胳膊的環繞,體會到依偎的溫暖。阿多在不斷念叨:「阿多,阿多,阿多,」他自己保持沉默。「布蘭?」這是梅拉的聲音。「你剛才拳打腳踢,發出恐怖的喊叫。看見什麼了?」 「是臨冬城。」他有些口齒不清地回答。總有一天,當我回來時,將徹底忘記怎麼說話。「那是臨冬城,整個都在燃燒。馬的味道,鐵的味道,還有血。梅拉,他們把所有人都害死了。」 他覺出她伸手撫著他的臉,梳理他的頭髮。「好多汗,」她說,「要喝水嗎?」 「喝水,」他同意。於是她把皮袋湊過來,布蘭急切吞咽,水從嘴角不斷溢出。每次回來,他都虛弱、乾渴而饑餓。他還記得垂死的馬,鮮血的味道和晨風中烤肉的氣息。「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天,」玖健道。不知男孩剛輕手輕腳地趕到,還是一直便在旁邊;在這黑暗遲鈍的世界裡,布蘭什麼也不能確定。「我們都為你擔心。」 「我和夏天在一起,」布蘭說。 「太久了,你會餓死自己的本體。梅拉曾為你灌了點水,我們還往你嘴唇塗蜂蜜,但這些遠遠不夠。」 「我吃過,」布蘭道,「我們撲殺一頭鹿,還趕走想來偷吃的樹貓。」那貓體毛棕褐,只有冰原狼一半大,卻十分兇猛。他還記得它身上的麝香味道,記得它趴在橡樹枝幹上低頭咆哮。 「吃東西的是狼,」玖健說,「不是你。小心,布蘭,請記得自己的身份。」 他怎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他太清楚了:小男孩布蘭,殘廢的布蘭。倒不如當凶獸布蘭。這教他怎不思念夏天,怎不想做狼夢呢?在這陰冷潮濕的漆黑墓窖,他的第三隻眼終於睜開。而今他隨時能連接夏天,甚至觸碰過白靈,並透過他與瓊恩對話——不過或許那只是夢罷!他不明白玖健幹嘛老急著把他拉回來。布蘭用雙手撐起身子,蠕動坐定。「我得把看見的情形告訴歐莎。她在這裡嗎?她上哪兒去了?」 女野人出聲答道:「我在。大人,這裡黑黑的,什麼都不方便。」他聽見腳跟與石地板的摩擦,便轉頭看去,一無所獲。無妨,聞得出來。轉念間,他想起自己沒了夏天的鼻子,眾人都是一樣的味道。「昨晚我尿在那個國王腿上,」歐莎說,「也可能是早晨,誰知道?我睡著了,剛剛醒。」大家和布蘭一樣,通常都在睡,這裡無事可做,只有睡了吃,吃了睡,間或交流幾句……卻不敢多說,更不敢大聲,只為確保安全。歐莎認為大家最好一句話都別說,但安撫瑞肯談何容易,阿多的呢喃也無法阻止。「阿多,阿多,阿多,」他總是自言自語,說個不休。 「歐莎,」布蘭道,「我看見臨冬城在燃燒。」瑞肯輕柔的呼吸從左邊傳來。 「那只是夢,」歐莎說。 「是狼夢,」布蘭道,「我記得那味道。血與火,非比尋常的氣息。」 「誰的血?」 「馬血,狗血,人血,大家的血。我們得去看看。」 「我可只有這身瘦皮囊,」歐莎道,「若給那烏賊親王捉住,非被剝皮不可。」 梅拉在黑暗中牽起布蘭的手,捏捏他的指頭。「你害怕,我去。」 布蘭聽見手指在皮革中摸索的響動,接著是鐵石相擊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火花迸出來,被歐莎輕輕地攥住、呵護。一道長白的焰火向上舒展,猶如踮起腳尖的少女。歐莎的臉在火旁浮現,她點燃一根火把。布蘭眯眼看去,瀝青開始燃燒,給整個世界帶來橙色的光芒。瑞肯也醒了,打著呵欠,坐起身子。 影隨光動,刹時似乎所有的死人都蘇醒過來。萊安娜和布蘭登,他倆的父親瑞卡德·史塔克公爵,瑞卡德的父親艾德勒公爵,威廉公爵和他的兄弟「躁動的」阿托斯,多諾公爵、伯隆公爵和羅德威公爵,獨眼的瓊尼爾公爵,巴斯公爵、布蘭登公爵和曾與龍騎士決鬥的克雷根公爵。他們坐在石椅上,腳邊是石制冰原狼。這是屍骨已寒後的安息殿堂,這是屬死者的黑暗大廳,這是仇視生人的恐怖之地。 他們所躲藏的墓穴張開空虛大口,等待著艾德·史塔克公爵,在父親莊嚴的花崗石像下,六個亡命者聚在一起,靠微薄的麵包、淡水和幹肉維生。「不多了,」歐莎眨眼瞧著存糧,低語道,「算啦,我反正都得潛回去偷吃的,否則咱們該拿阿多當點心了。」 「阿多,」阿多朝她露齒而笑。 「上面到底白天還是晚上?」歐莎問,「我已經失去了感覺。」 「是白天,」布蘭告訴她,「但煙霧層層,和黑夜沒兩樣。」 「您確定,大人?」 殘破的身軀不曾移動,但他看到了一切,兩個世界在眼中浮現:一邊是手執火把站立的歐莎,以及梅拉、玖健和阿多,在他們身後,兩排聳立的花崗岩柱和高大的領主石像朝黑暗中延伸……另一邊是臨冬城,滾滾濃煙下的灰堡,橡木與鋼鐵的雄偉大門燒焦坍塌,吊橋鎖鏈斷裂、木板散落。護城河裡滿滿的浮屍,成了烏鴉的島嶼。 「確定。」他宣佈。 歐莎考慮了一會兒。「那就冒險上去瞧瞧吧,但你們一定要跟緊。梅拉,把布蘭的籃子拿來。」 「我們回家家?」瑞肯興奮地問。「我好想騎小馬,好想吃蘋果蛋糕、黃油和蜂蜜。我想毛毛。我們去找毛毛狗吧!」 「好的,」布蘭允諾,「但你得乖一點,別亂說話。」 梅拉把柳條籃綁在阿多背上,抱布蘭進去,將他無用的雙腿放進洞。此刻,他肚裡七上八下,雖然明知地面有什麼等著他,卻不能稍減恐懼。出發前,布蘭望了父親最後一眼,只覺艾德公爵的眼中飽含悲傷,好似在懇求他們別走。我們必須去,他心想,再不能拖延。 歐莎一手拿橡木長矛,一手舉火把,背上掛一把無鞘的劍——那是密肯最後的作品之一,原本放在艾德公爵墓前,用來確保靈魂安息的。鐵匠死後,敵人佔領了軍械庫,兵器被統統沒收,如今只得事急從權。梅拉拿了瑞卡德公爵的劍,不停抱怨它過於沉重。布蘭登則取走同名叔叔的武器,那個他從未謀面的大叔。寶劍在手的感覺很美妙,但他知道派不上用場。 對我來說,劍只是玩具,布蘭心想。 他們的腳步聲在長長的墓窖中回蕩。身後的陰影很快吞沒了父親,身前的陰影則急促後退,現出更多雕像——這些不是服膺國家的地方領主,而是酷寒北境的古老君王,石冠戴在他們額上。「降服王」托倫·史塔克,「春王」艾德溫,「餓狼」席恩·史塔克,「焚船者」布蘭登和「造船者」布蘭登,喬拉和傑諾斯,「惡人」布蘭登,「月王」沃頓,「新郎」艾裡昂,艾隆,「甜蜜的」班揚和「苦澀的」班揚,「雪胡王」艾德瑞克。這些面容堅毅剛強,不管曾犯下滔天罪惡,還是一生向善,他們個個都是貨真價實的史塔克。布蘭知道每個人的故事。他向來不怕墓窖的氣氛,因為這是他家園的一部分,他本人的一部分。他一直都知道,將來有一天,自己會和他們安息在一起。 如今,他彷徨。如果我上去,還能下來嗎?如果我死了,又該葬於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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