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一八三


  「等等,」他們抵達通往地表的螺旋樓梯前——它的另一端直向地底,更為古老的君王就坐在那裡的黑暗王座上——歐莎說,並將火把遞給梅拉。「我去探路,」她的腳步漸行逐遠,終至完全消失。「阿多,」阿多緊張地說。

  布蘭上百次告訴自己有多討厭藏在這黑暗的地方,有多希望重見陽光,騎乘小舞穿越風雨。但當出墓時刻近在眼前,他卻害怕起來。身處暗處的安全感令他眷戀,倘若伸手不見五指,敵人又如何能找上門來?石頭君主也給他勇氣。雖然看不見,但他們一直都在。

  他們等了許久,方有聲響再度傳來。布蘭已開始擔心歐莎遇到不測。弟弟也不安地動來動去。「我要回家家!」他大聲說。阿多把頭晃個不停,說:「阿多。」腳步聲逐漸增大,又過了一會兒,歐莎終於在光圈內出現。她一臉嚴肅,「有東西把門堵住了。我推不開。」

  「讓阿多上,他什麼都推得動,」布蘭道。

  歐莎審視了魁梧的馬童一番。「或許吧,來。」

  樓梯狹窄,只能單列行走。歐莎帶頭,阿多隨後,他背上的布蘭連忙低頭以防腦袋撞上天頂。梅拉執火把緊跟,玖健斷後,牽著瑞肯。他們順應石階,一圈一圈地爬,不斷向上。布蘭似乎聞到煙味,但寬慰自己那只是火把在燃燒。

  墓窖出口的大門乃是鐵樹製成,老舊而厚重,朝內傾斜,一次只容一人靠近。歐莎推了好幾次,紋絲不動。「讓阿多試試。」

  他們先把布蘭抱出來,以免受到波及。梅拉陪他坐在石階上,一隻手保護性地環住他的肩膀。歐莎和阿多換了位。「把門打開,阿多,」布蘭說。

  高大的馬童把兩隻手掌平放門上,使勁一推,咕噥幾聲。「阿多?」他一拳砸向木門,門只抖了抖。「阿多。」

  「用背頂,」布蘭催促,「還有腿。」

  於是阿多轉過身來,將背貼上大門,開始頂撞。一次,又一次。「阿多!」他將兩腿在階梯上高低錯開,彎下腰來,順著傾斜的門,竭力上頂。木頭嘎吱呻吟。「阿多!」他將一隻腳再下降一階,兩腿分得更開,緊著身子,直往上突。他面紅耳赤,隨著力道加強,脖子青筋暴出。「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上方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隆,大門突然向外凹去,一束天光照在布蘭臉上,令他無法視物。隨著又一陣推擠,石頭翻滾,通道完全敞開。歐莎二話不說,端起長矛朝外一戳,接著便沖出去,瑞肯鑽過梅拉大腿也跟著跑。阿多用力把門完全拉開,之後才走上地面。黎德姐弟則留下來抱布蘭走完最後幾步階梯。

  天空灰白,濃煙滾滾。他們站在首堡——或者說首堡殘骸——的陰影下。這座建築半邊全坍。院子裡隨處可見散落的石像鬼。它們和我從同一個地方摔下來,布蘭觸目驚心地想。雕像們碎得好徹底,他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能苟活。旁邊,有群烏鴉在啄一具被亂石壓住的屍體,他面目朝下,布蘭認不出是誰。

  首堡已有數百年不曾使用,如今成為一具空殼。樓層焚毀,木梁燃盡,牆壁塌陷,可以直接看進房間,甚至看到廁所。在它後面,殘塔依舊聳立,它早被燒過,現下竟成為惟一維持原狀的部分。漫天煙霧嗆得玖健·黎德咳嗽不止。「帶我回家!」瑞肯要求,「我要回家家!」阿多邊跺腳邊轉圈。「阿多,」他低聲嗚咽。他們擠在斷垣殘壁間,周圍是無盡的死亡。

  「我們弄出的聲音只怕能吵醒睡龍,」歐莎說,「卻沒有人來。看來城堡真的焚燒毀滅,和布蘭的夢一樣。我們最好——」身後傳來響動,她嘎然住嘴,立刻旋身,長矛在手。

  兩個消瘦的黑影從殘塔後浮現,緩緩跑過瓦礫堆。瑞肯開心地叫道:「毛毛!」,黑冰原狼報之以熱情的衝撞。夏天走得較慢,他用腦袋擠擠布蘭的胳膊,舔舔主人的臉。

  「我們得離開這裡,」玖健道,「遍地死屍,很快會引來狼群,以及更危險的東西。」

  「沒錯,得趕快上路,」歐莎同意,「但我們需要食物,城裡應該留下不少。大家別分開。梅拉,你端好盾牌斷後。」

  早晨剩下的時間裡,他們繞著城堡仔細轉了一圈。雄偉的大理石城牆仍舊健在,雖多處焦黑,但並未垮塌。牆內成了死亡和毀滅的展臺。廳門化為焦炭,房椽消失無影,天花板壓墜在地。玻璃花園的綠黃窗格全部粉碎,其中的樹木、瓜果和鮮花要麼斷裂夭折,要麼無遮無蓋。茅草和木料蓋的馬廄蕩然無存,故地只餘灰燼、碎屑和馬屍。布蘭想起小舞,忍不住落淚。藏書塔下出現一個蒸汽騰騰的淺池,熱水正從塔中裂口噴湧而出。連接鐘樓和鴉巢的橋樑垮進下方庭院,鐘樓旁魯溫師傅居住的塔樓也不見了。他們看見主堡下方的地窖窄窗內閃爍著陰暗的紅光,某座庫房的火勢也未平息。

  在慘不忍睹的煙火廢墟中,歐莎輕聲叫喚,卻始終無人應答。有只狗偎在一具屍體旁,不停地拱,但聞到冰原狼的氣味拔腿就跑;其餘的狗全死在狗舍裡。學士的渡鴉正在屍體上大快朵頤,它們殘塔上的近親也應邀來參加宴會。布蘭依稀認出麻臉提姆,他給人當面砍下一斧。聖堂的殘殼外,坐著一具燒焦的屍體,它舉起雙手,握成兩個焦黑的硬拳頭,好似在毆打靠近的敵人。「諸神慈悲,」歐莎憤怒地低語,「讓異鬼抓去犯罪的人!」

  「席恩,」布蘭抑鬱地說。

  「不對,你看。」她用長矛指指院子對面。「那是他手下的鐵民。這兒也有。還有那邊,那是葛雷喬伊的戰馬,看見嗎?那匹渾身是箭的黑馬。」她皺緊眉頭,在死者之間穿梭。「黑羅倫在這裡。」他被亂刀砍死,鬍鬚染成紅褐色。「臨死還捎帶幾個,了不起。」歐莎用腳翻過旁邊一具屍體,「上面有徽章小人兒一個,全身血紅。」

  「是恐怖堡的剝皮人,」布蘭說。

  夏天狂吼一聲,飛奔而去。

  「神木林!」梅拉一手執盾,一手拿蛙矛,追趕冰原狼。餘人隨即跟上,穿過煙塵和落石。林中空氣清新,雖然邊沿有幾棵松木被燒,但深處的潤土和綠枝戰勝了火焰。「這片樹林有力量,」玖健道,似乎窺見了布蘭的想法,「不遜烈火的力量。」

  黑水池邊,心樹之下,魯溫師傅匍匐在泥地中。滿地濕葉上,有一股彎曲的血跡,標示出爬行的軌道。夏天正在他身邊,布蘭乍一眼以為他死了,但梅拉伸手摸他脖子時,師傅卻發出呻吟。「阿多?」阿多難過地說,「阿多?」

  他們小心翼翼地抱起魯溫學士,讓他靠坐在樹旁。他一直灰眼灰發,袍子也是灰的,但如今鮮血浸染,通通成了暗紅。「布蘭,」師傅看見高踞在阿多背上的他,輕聲喚道。「瑞肯,」他笑了,「諸神慈悲,我就知道……」

  「知道?」布蘭疑惑地說。

  「那雙腿,我認得出……衣服雖然吻合,但腿上的肌肉……可憐的孩子……」他邊咳邊吐血。「你們消失在……森林……這……怎麼辦到?」

  「我們根本沒離開,」布蘭說,「嗯,我們只走到林地邊緣,便折回來。我派冰原狼去製造痕跡,然後大家躲進父親的墳墓。」

  「原來是墓窖。」魯溫哈哈大笑,唇邊冒出一連串帶血的泡沫。師傅想動,卻發出一陣尖銳而痛苦的喘息。

  淚水盈滿了布蘭眼眶。每當有人受傷,人們總來找老學士,可當師傅受傷時,又該去找誰呢?

  「我們幫你做擔架。」歐莎說。

  「不用,」魯溫道,「我快死了,女人。」

  「你不能死,」瑞肯惱火地說。「不,你不能死。」他身邊的毛毛狗露出牙齒,跟著咆哮。

  師傅朝他會心地微笑,「別吵啦,孩子,我活得比你長多了,也該……甘心地死去……」

  「阿多,蹲下,」布蘭說。於是阿多跪在學士身邊。

  「聽著,」魯溫對歐莎說,「兩個王子……是羅柏的繼承人。不能……不能走在一起……你聽見嗎?」

  女野人靠住長矛,「是,分開比較安全。但要帶他們去哪兒?依我看,或許去賽文家的……」

  魯溫師傅努力搖頭,牽起劇烈疼痛。「賽文家那孩子死了。羅德利克爵士,蘭巴德·陶哈,霍伍德伯爵夫人……他們統統被殺。深林堡淪陷,卡林灣被奪,很快連托倫方城也保不住。磐石海岸有鐵民。而東邊……東邊是波頓的私生子。」

  「那我們該去哪兒?」歐莎問。

  「去白港……去找安柏家……我不知道……四處都在打仗……人人攻擊友鄰……而凜冬將至……好蠢啊,麻木,瘋狂,愚蠢……」魯溫師傅伸手抓住布蘭前臂,指尖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力量。「從今往後,你必須堅強……堅強!」

  「我會的,」布蘭說,幾乎吐不出字句。羅德利克爵士被殺,魯溫師傅垂死,每個人,每個人都……

  「好樣的,」師傅道,「好孩子。你果然是……你父親的孩子,布蘭。現在快走吧。」歐莎舉頭凝視魚梁木,望向雕刻在蒼白樹幹上的紅臉。「你留下來陪伴諸神?」

  「我求你……」師傅在竭力忍耐,「一口……一點水喝,然後……幫忙……如果你願意……」

  「唉,」她轉向梅拉,」把孩子們帶走。」

  玖健和梅拉牽走瑞肯。阿多隨後。他們穿過樹林,低枝抽打布蘭的臉龐,樹葉則抹去他層層淚花。不一會兒,歐莎回到院子與他們會合,再沒提起魯溫師傅。「阿多跟布蘭一起,當他的雙腿。」女野人明快地說,「我來保護瑞肯。」

  「我們和布蘭同行,」玖健·黎德道。

  「啊,我想也是。」歐莎說。「我走東門,順著國王大道走一段。」

  「我們走獵人門,」梅拉道。

  「阿多,」阿多說。

  大家去了廚房一趟。歐莎找到好幾條雖然烤焦但勉強可食用的麵包,甚至還有一隻冷掉的烤鴨,她把它分成兩半。梅拉掘出一壇蜂蜜和一大袋蘋果。準備完畢後,他們互道珍重。瑞肯哭了,抱住阿多的腿不放手,直到歐莎用矛柄輕輕拍他,這才快步跟上。毛毛狗跟著弟弟。布蘭目送他們遠去,直到冰原狼的尾巴消失在殘塔之後。

  獵人門的鐵閘被高熱扭折變形,只能升起一尺,他們不得不一個接一個地從尖刺下擠過去。

  「我們去找你父親大人嗎?」穿過城牆之間的吊橋時,布蘭問,「去灰水望?」

  梅拉看著弟弟,尋求答案。「我們去北方,」玖健宣佈。

  進入狼林之前,布蘭在籃子上回頭,朝這座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堡瞥了最後一眼。縷縷清煙繼續爬上灰色長空,和清冷的秋日午後臨冬城炊煙繚繞的情景並無二致。外牆箭孔有的被熏黑,不少城垛開裂塌落,但從遠觀之,城堡依舊是那般模樣。高牆之後,堡壘和塔樓傲然聳立,一如千百年的滄桑歲月,劫掠和焚燒無法侵襲。好堅強的石頭,布蘭告訴自己,樹木的根紮進地底,那裡有冬境之王的寶座,是他們給了它力量。只要他們存在,臨冬城便會不朽。它沒有死,只是殘破,和我一樣,他想,我也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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