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他咬牙抓住床幔,使勁一拽。幔帳脫離頂篷,跌落下來,一半壓在身上,一邊落到草席。稍一用力便令他頭暈眼花,房間在周圍旋轉,光禿的牆和黑暗的陰影,一扇窄窗。他還看到屬￿自己的一隻箱子,一堆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傷痕累累的鎧甲。這不是我的臥室,他意識到,甚至不在首相塔裡。有人給他換了地方!他憤怒地喊叫,發出的卻是含糊的呻吟。他們把我移到這兒——等死!他一邊想,一邊放棄掙扎,再次合眼。房間潮濕陰冷,他卻渾身發燙。

  這次他夢到一個美妙的地方,一個坐落在落日之海濱的舒適小屋。牆壁有些歪斜,佈滿裂紋,地板則是壓實的泥土,但他卻很溫暖,哪怕他們總是忘記加柴,總是讓火熄滅。她愛拿這個取笑我,他記得,我想不到添柴,因為那向來是僕人的任務。「我們沒有僕人,」她提醒他,然後我說,「你有我呢,我就是你的僕人,」她接著道,「哼!懶僕人!在凱岩城,你們怎麼處置懶僕人呀,大人?」他告訴她,「誰懶惰就親吻誰,」她咯咯直笑,「才不會呢。他們會挨揍,我敢打賭,」但他堅持,「不,我們親吻他,就像這樣。」他示範給她看。「先吻手指頭,一根根挨著吻,然後吻手腕,對,再到手肘內側,接著吻他們好玩的耳朵,我們的僕人都有好玩的耳朵。別笑!然後我們吻他們的臉蛋,吻他們的鼻子,上面有個小痣,這兒,嗯,就像這個,然後再吻他們可愛的額頭,頭髮,嘴唇,他們的……唔,唔……嘴……嗯……」

  他們會親吻幾個小時,然後懶洋洋地靠在床上,一整天一整天,什麼也不做,聽大海的波濤,撫摸彼此的身體。她的身體是他的奇跡,而她似乎也從他的身體中找到樂趣。她常為他唱歌。我愛上一位美如夏日的姑娘,陽光照在她的秀髮。「我愛你,提利昂,」夜裡入睡前,她在他耳邊低語,「我愛你的嘴唇。我愛你的聲音,我愛你對我說的話,我愛你給我的溫柔。我愛你的臉。」

  「我的臉?」

  「是的,是的。我還愛你的手,愛它們的撫摸。你的命根子,我愛你的命根子,愛它在我體內的感覺。」

  「它也愛你,我的夫人。」

  「我愛說你的名字。提利昂·蘭尼斯特。它跟我很配。我指的不是蘭尼斯特,而是另外一半。提利昂和泰莎。泰莎和提利昂。提利昂。我的提利昂大人……」

  謊言,他心想,全是假的,全是為了錢,她是個妓女,詹姆找的妓女,詹姆送的禮物,我的謊言夫人。她的面容漸漸隱去,融化在淚水裡,即便如此,他仍能聽見她遙遠微弱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大人,您聽得見嗎?大人?提利昂?大人?大人?」

  他掙脫罌粟花奶引起的混沌睡眠,看到頭頂有一張柔軟粉紅的臉。他又回到了那間潮濕陰冷的房間,四周是扯下的床幔,這張臉不是她,太圓,且帶著一縷棕色鬍鬚。「您渴嗎,大人?我給您準備了奶,可口的奶。您別動,不,安靜下來,您需要休息。」他潮濕粉紅的手一邊拿著銅漏斗,一邊拿著瓶子。

  那人俯身時,提利昂乘機抓住他那由許多金屬組成的鏈子,拼命拉扯。學士驚得鬆手,罌粟花奶全灑在毯子上。提利昂扭轉頸鏈,直到感覺金屬環陷進肥胖的肉脖子。「再也、不要,」他嘶啞地說,嘶啞得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說出了口,但他一定是說了,因為學士哽咽著答道,「放手,求求您,大人……您得喝下去,否則傷口疼痛……頸鏈,別,放手吧,不……」

  提利昂放手時,那張粉臉已經變紫。學士向後退縮,用力喘氣,漲紅的脖子現出鏈條勒出的深深白痕,眼神更是慘白驚慌。提利昂舉手,示意除去硬邦邦的面具。他一次又一次地做手勢。

  「您……您想除掉繃帶,是嗎?」學士終於道,「可我不……這……這很不明智,大人。您尚未痊癒,太后會……」

  提起姐姐,提利昂怒火沖天。那麼,你也是她的人?他指指學士,然後捏手成拳。擠壓,窒息,一個誓言!除非這呆瓜照他吩咐做。

  謝天謝地,他明白了。「我……我會執行大人的命令,一定,一定,但……這不明智,您的傷……」

  「快、做,」這次他的聲音大了一點。

  那人鞠了一躬,離開房間,隨即又帶著一把有纖細鋸齒的細長小刀、一盆水、一堆軟布和幾個瓶子返回。提利昂努力向上蠕動幾寸,靠在枕頭上半坐著。學士一邊讓他保持絕對靜止,一邊將刀尖伸到他下巴底,穩穩地鋸面具。輕輕一劃,瑟曦就永遠擺脫了我,他心想。刀刃割破僵硬的麻布,正在咽喉上方。

  所幸這個粉紅柔弱的人不屬￿姐姐手下比較勇敢的傀儡。沒過多久,他的臉頰感覺到涼氣。疼痛依舊,但他盡力不理會。學士扔掉帶膏藥的硬繃帶。「別動,讓我為您清洗傷口。」他的觸碰輕細,水則溫柔。傷口,提利昂想起來,那記突然在眼底掠過的銀光。「可能有一點刺痛,」學士一邊警告,一邊用酒精潤濕一塊有搗碎草藥味道的軟布,擦拭提利昂的臉。豈止是一點刺痛,軟布所經之處如火燙一般,尤其是鼻子,好似被一根燃燒的撥火棍戳刺擰轉。他緊抓床單,深深吸氣,好容易沒有尖叫。學士嘖嘖稱奇,活像只老母雞。「留著面具比較明智,至少等肌肉長好,大人。不過,現在傷口總算還乾淨,很好,很好。我們在地窖找到您時,您躺在一堆死人和快死的人中間,傷口又髒又臭,一根肋骨斷了,您肯定感覺得到,不知是戰錘砸的,還是摔傷造成,很難說。您胳膊中了一箭,就在肩手交接的地方,傷口有壞死的跡象,我一度擔心得給您截肢呢!但我們先用沸酒和蛆來治療,它似乎癒合得很乾淨……」

  「名字,」提利昂喘著粗氣抬頭,「名字!」

  學士眨眨眼。「啊?您是提利昂·蘭尼斯特,大人。您是太后的弟弟。您可記得那場戰役?有時頭部受傷會——」

  「你的名字。」他喉嚨乾燥,舌頭似乎忘了如何吐詞。

  「我是巴拉拔學士。」

  「巴拉拔,」提利昂重複,「給我、鏡子。」

  「大人,」學士說,「我建議……這恐怕,呃,不大明智……因為……您的傷……」

  「拿來,」他堅持。嘴唇僵硬疼痛,仿佛挨了一記老拳。「還有喝的,酒,不要罌粟花奶。」

  學士紅著臉站起來,急急忙忙跑出去,帶回一壺淡黃的葡萄酒,以及一面鑲金框的小銀鏡。他坐在床沿,倒了半杯,送到提利昂腫脹的唇邊。沒有滋味,絲絲液體涼爽地流進腹中。「再來,」杯子空了之後他說。巴拉拔學士又倒一杯。待第二杯喝完,提利昂·蘭尼斯特覺得自己堅強到足以面對自己的臉了。

  他舉起鏡子,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那道劍傷,彎曲而綿長,從左眼下一路劃到右側下巴。四分之三的鼻子不見了,嘴唇也少了一塊,撕裂的皮肉被羊腸線縫到一起,粗糙的線腳橫在半癒合的紅色肌膚上。「漂亮,」他嘶啞地說,一面將鏡子撂到一邊。他全記起來了。船橋,曼登·穆爾爵士,左手,劍光。如果我沒退縮,那一擊會削掉半截腦袋。詹姆常說曼登爵士是禦林鐵衛中最危險的角色,因為這傢伙面無表情,誰也猜不透他心中的打算。我永不該信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知道馬林爵士、柏洛斯爵士、還有後來的奧斯蒙爵士都是姐姐的人,但一直假裝以為其他人尚未完全喪失榮譽心。瑟曦一定買通了他,以確保我上戰場一去不回。難道不是嗎?否則我和曼登爵士無冤無仇,他幹嘛來害我?提利昂摸著自己的臉,用粗短的手指撥弄傷疤。親愛的姐姐,又送給我一份禮物。

  學士站在床邊擺手,活像一只要起飛的鵝。「大人,別,別亂動,那兒可能會留下一道疤……」

  「可能?」他不屑的嘲笑伴隨著痛苦的抽搐。當然會有一道疤,鼻子也不可能長回來。罷了,他從沒讓人看順眼過。「這是我的——教訓——不要——再玩——斧頭。」嘴唇的傷口很緊,「我們——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講話牽起疼痛,但提利昂沉默得已經太久。

  「啊,大人,您在梅葛樓,這是太后的舞廳底下的房間。太后陛下特地將你就近安置,才好時時照顧您。」

  她當然會,我敢打賭!「送我回去,」提利昂命令,「我要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間。」我要自己的人,自己的學士,如果……還找得到可信賴的人的話。

  「您自己的……大人,這不可能。那是首相的房間。」

  「我——就是——首相。」努力說話令他疲憊,聽到的東西更是困惑。

  巴拉拔學士苦著臉道:「不,大人,我……您先前受了重傷,瀕臨死亡,您父親大人已接過重任。泰溫大人,他……」

  「在這裡?」

  「那晚,他拯救了我們大家。百姓們以為藍禮國王的鬼魂顯靈,但聰明人都知道是你父親和提利爾大人的功勞,還有百花騎士和小指頭大人。他們奔襲千里,穿越灰燼,從後掩殺篡奪者史坦尼斯。那是一場偉大的勝利,如今泰溫大人搬進了首相塔,輔佐國王陛下撥亂反正,真是諸神保佑。」

  「諸神保佑,」提利昂空洞地重複。該死的父親,該死的小指頭,該死的藍禮的鬼魂!「去找……」去找誰?總不能叫這粉紅臉的巴拉拔把雪伊帶來吧。他該找誰?他還能信任誰?瓦裡斯?波隆?傑斯林爵士?「……我的侍從,」他把話說完,「波德、派恩。」在那座船橋上,是波德這孩子救了我的命。

  「男孩?那個古怪的男孩?」

  「怪男孩——波德瑞克——派恩——你走——叫他來。」

  「遵命,大人。」巴拉拔學士點點頭,匆忙離開。提利昂一邊等待一邊感覺力氣從體內一點點滲漏而出。不知自己究竟在這兒睡了多久。瑟曦要我一睡不醒,我偏不順從。

  波德瑞克·派恩走進臥室,膽怯得像只老鼠。「大人?」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床邊。這孩子,在戰場上多麼英勇,這會兒怎反而戰戰兢兢?提利昂不明白,「我打算留在您身邊,但學士要我走開。」

  「讓他走——聽我說——講話很辛苦——我要安眠酒——安眠酒——不是罌粟花奶——去找法蘭肯——法蘭肯——不是巴拉拔——監視他調製——然後帶來。」波德偷偷瞥了他的臉,立即移開視線。唉,這不能怪他。「我還要——」提利昂續道,「自己的——護衛——波隆——波隆在哪兒?」

  「他當了騎士。」

  連皺眉都疼,「找到他——帶他來。」

  「遵命,大人。我去找波隆。」

  提利昂扣住孩子的手腕,「曼登爵士呢?」

  男孩打個哆嗦,「不——不是我要殺他,他——他——他——死——」

  「他死了?你確定?他死了?」

  他怯怯地蹭著腳,「淹死了。」

  「很好——什麼也別說——關於他——關於我——關於這事——什麼也別說。」

  侍從離開時,提利昂已經徹底筋疲力盡,於是他躺回去,閉上眼睛。不知是否會再夢見泰莎,不知她還愛不愛我的臉,他苦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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