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科蒙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我敢肯定不是,他們是北方佬,旗幟上有個血人。」

  恐怖堡的剝皮人。席恩想起來,臭佬被俘前效命於波頓的私生子。真難以置信,像他這麼卑劣的怪物不知用什麼辦法,竟讓波頓家族轉變了效忠對象。但與結果相比,這都不重要了,「我要自己看,」席恩說。

  魯溫學士緊跟在後。到達城牆時,死人和垂死的馬已塞滿城門外的市集廣場。他看不出戰鬥的陣線,只有一團混亂交織的旗幟和刀劍,呼喊和尖叫絮繞於秋日的冷氣中。羅德利克爵士的部隊人數雖多,但恐怖堡的士兵有更堅強的領導,況且是偷襲不備,因此占了上風。他們衝鋒、廝殺、再衝鋒,調度靈活。在擁擠的房屋間,大隊人馬每次整隊的企圖都是徒勞,龐大的兵力被沖散為可憐的碎片。垂死戰馬發出的可怖嘶叫中,傳來鐵斧敲擊橡木盾的巨響。他發現旅店也在燃燒。

  黑羅倫來到身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夕陽西垂,給田野和房屋鍍上一層紅光。一聲細微而顫抖的慘叫回蕩在城牆之上,一陣綿長的號角在燃燒的房屋背後悠悠奏響。席恩望見一個傷兵拖著身子,痛苦萬分地爬過戰場,掙扎著前往市集中心的水井,生命之血在污泥塵土中留下一條細長的紅線。爬到之前,他便死了。此人穿著皮甲和圓錐形的半盔,但看到不到徽章,不知他為誰而戰。

  烏鴉迎著夜晚的星光,飛向藍色的土地。「多斯拉克人相信群星是勇敢者的靈魂。」席恩說。很久很久以前,魯溫師傅如此教誨他。

  「多斯拉克人?」

  「狹海對岸的馬族。」

  「啊,是他們,」黑羅倫眉頭皺成一團,「野蠻人就信蠢事。」

  夜色漸濃,煙霧彌漫,下方的戰況愈來愈混沌,只聽金鐵交擊聲逐漸減低,呼喝和號聲讓位於呻吟與哀嚎。最後,一隊人馬從濃霧中奔出,為首的騎士全身黑甲,頭頂的圓盔閃著暗紅的光芒,淡紅披風在肩頭飛舞。此人在城門前勒馬,他的一位手下高聲叫門。

  「你們是敵是友?」黑羅倫朝下吼。

  「敵人會送這種大禮嗎?」紅盔騎士把手一揮,三具屍體扔在大門前。他讓人舉著火把,在屍體上方揮舞,好讓城上守軍看清死者的臉。

  「是老騎士,」黑羅倫說。

  「以及蘭巴德·陶哈與克雷·賽文。」年輕的領主單眼中箭,羅德利克爵士則是左臂齊肘而斷。魯溫學士發出一聲無言的驚叫,從城垛別開頭去,跌倒在地,狂嘔不休。

  「大肥豬曼德勒沒膽量,不敢離開白港,否則我把他一起獻上。」紅盔騎士誇口。我得救了,席恩想,為何心裡卻如此空虛?這是勝利啊,甜美的勝利,是我日夜祈禱的奇跡。他瞥瞥魯溫學士,剛才只差一步就要投降,穿上黑……

  「為我們的盟友打開城門。」或許今夜,我能沉睡安眠,不再噩夢纏身。

  恐怖堡的部隊跨越護城河,穿過內城門。席恩同黑羅倫和魯溫學士一道去院子裡迎接。對方只舉著幾根淡紅旗幟,多數人拿著戰斧、巨劍和砍得破爛不堪的盾牌。「你損失了多少人?」紅盔騎士下馬時席恩問他。

  「二三十個吧。」火炬的光芒映在他面甲破損的瓷釉上。他的頭盔和頸甲被鍛成人臉人肩的形狀——剝去皮膚,鮮血淋漓,張開的大口似乎在發出極端痛苦的無聲狂嘯。

  「羅德利克的軍隊是你的好幾倍。」

  「是啊,可他以為我們是盟友。一個常人易犯的錯誤。這老笨蛋朝我伸手時,我一刀把它宰成兩半,然後讓他看了我的臉。」騎士雙手舉起頭盔,高抬過頂,夾在腋下。

  「臭佬!」席恩有些不安。一個僕人怎能擁有如此光鮮的鎧甲?

  對方哈哈大笑。「那可憐蟲早死了。」他踱上一步。「都是那女孩的錯,她不跑那麼快,他的馬便不會折腿,我們就可以成功脫逃。我看見山坡頂上騎兵出現,便把自己的馬讓給了他。當時我先幹完,輪到他,他喜歡趁溫熱的時候動手,結果我不得不強行將他推開,並把自己的衣服交到他手中——小牛皮靴、天鵝絨上衣、銀絲劍帶以及黑貂披風。快回恐怖堡,我吩咐他,把能找到的救兵都帶來。『快來,騎我的馬,它跑得快;這個戴上,這是父親給我的指環,如此部下們准能相信你受我委託。』他沒多問,知道我的話不容置疑。於是我一面看著他被射殺,一面用女孩的污穢為自己製造氣味,並穿上他的爛衣服。其實我也知道,他們很可能當即吊死我,但這畢竟是惟一的機會。」他用手背擦擦嘴。「現在嘛,我親愛的親王殿下,您不是許給我一個姑娘麼?——假如我帶來兩百援兵的話。呵呵,如今我帶來三倍的人手,他們可不是什麼新手菜鳥或鄉野匹夫,全是父親留下的精銳部隊哪。」

  席恩話已出口,現在無法反悔。先給他點甜頭嘗嘗,以後再收拾他。「哈拉格,」他說,「去狗舍,把帕拉帶來給……?」

  「拉姆斯——」他豐厚的嘴唇帶著笑意,那雙淡白的眼睛裡卻一點也無。「——波頓先生。告訴你,我老婆啃手指之前,居然敢叫我雪諾。」他的笑容凝住了。「那麼,對我出色的服務,您就打算賞個狗舍小妹作犒勞,不太公平罷?」

  他的聲音裡有股席恩討厭的腔調,正如他討厭周圍恐怖堡的士兵看他時那種傲慢無禮的眼神。「我許給你的只有她。」

  「她一身狗屎味。事實上,我受夠了臭氣。我在想,我還是收下那個替您暖床的女人吧。她叫什麼來著?凱拉?」

  「你瘋了?」席恩憤怒地說,「我要把你——」

  私生子反手狠狠一掌,厚重鋼拳下,頰骨「噶啦噶啦」地碎裂。席恩暈了過去,整個世界消失在一片紅色的痛苦咆哮中。

  不知過了多久,席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廣場上。他翻過身,咽下一口鮮血。關城門!他想高喊,但一切都遲了。恐怖堡的人砍倒紅拉夫和肯德,魚貫而入,好似甲胄與利劍的洪流。他的耳朵一片狂響,內心則充滿恐怖。黑羅倫拔劍在手,卻在四個對手的進逼下節節敗退。他見烏夫朝大廳逃竄,途中被十字弓一箭射穿肚皮,釘在地上。魯溫師傅想過來幫他,但一人騎馬奔去,手執長矛戳進學士雙肩之間,然後調轉馬頭,踩踏人體。另一人將火炬高舉過頂,旋轉幾圈,朝馬廄的茅草屋頂擲去。「留下佛雷家的孩子,」火焰熊熊,私生子聲若洪鐘地喊,「其他的都燒掉。燒!燒!燒光!」

  席恩所見的最後一件事物是他的笑星。馬兒踢打著,從燃燒的馬廄裡沖出,鬃毛著火,慘叫不休,抬腿人立……

  第六十八章 提利昂

  他夢見開裂的石天花板,聞到鮮血、糞便和燒焦血肉的味道,空中彌漫著辛辣的煙霧,人們在四周呻吟嗚咽,時時發出痛苦尖叫。他想動,卻發現自己居然尿了床。濃霧熏得他直掉眼淚。我在哭?一定不能讓父親看到。他是堂堂凱岩城的蘭尼斯特。獅子,我是一頭雄獅,生亦為獅,死亦為獅。但他痛得好厲害,虛弱到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閉起眼睛躺在自己排出的汙物裡等待。附近有人粗著嗓子反復詛咒諸神。聽著這些褻瀆的話語,他疑惑自己死期已臨。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房間漸漸消失。

  之後,他發覺自己身在城外,走在一個沒有色彩的世界。烏鴉展開寬闊的黑翅膀,在灰色的天空中飛翔,隨著他的移動,它們如片片狂暴的烏雲,升騰而起,暫別腐肉盛宴。白蛆在黑的腐肉中鑽來鑽去。灰色的狼,灰色的靜默姐妹,協力為死者脫去血肉。比武場中屍橫遍地。太陽如熾熱的白硬幣,照耀著灰色河流上焦黑的沉船殘骸。縷縷黑煙和純白灰燼從火葬堆中升起。我的傑作,提利昂·蘭尼斯特心想,他們死於我的號令。

  這個世界起初無聲,但過了一會兒,死者們開始說話,輕柔而可怖。他們抽泣呻吟,他們祈死厭生,他們哭喊求助,他們渴望母親。提利昂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他想要雪伊,但她不在這個世界。於是他在憧憧灰影中獨行,滿腹思緒……

  靜默姐妹們把死者的鎧甲和衣服扒下來。殺戮抹去了衣甲上所有鮮亮色澤,只余或白或灰的單調裝飾,以及凝結的黑血。他看著裸屍被托起手腳,拋進火葬堆中,與同伴們匯合。武裝和衣料則被扔到一輛由兩匹高大黑馬牽拉的白木馬車內。

  好多死人,好多,好多。他們的身體了無生氣,他們的臉龐呆滯、僵硬、腫脹、駭人,面目全非。修女們脫下的衣服上繡有漆黑的心,灰暗的獅,枯萎的花,以及蒼白如幽靈的鹿。鎧甲傷痕累累,千瘡百孔,衣衫撕裂毀壞,襤褸不堪。我為何要殺他們?從前是知道的,現今卻說不上來。

  他向其中一位修女打聽,卻赫然發現自己沒有嘴,平整的皮膚覆蓋牙齒,一點縫隙也無。他嚇壞了,沒有嘴巴怎麼活?於是他開始奔跑,奔向不遠處的城市。只要進城,遠離這些死人,就安全了。他沒有死,雖然嘴巴消失,但依舊是個活人。不,不,我是一頭雄獅,雄獅,生龍活虎的雄獅。他好不容易跑到城下,城門卻對他緊閉。

  當他再次醒來,天已黑暗。起初完全混沌,但過了一會兒,床的輪廓在周圍模糊浮現。床幔雖已放下,但他可以看出雕花床柱,以及頭頂的天鵝絨頂篷。身下是柔順的羽床,頭後是鵝毛枕。我自己的床,我睡在自己的羽床上,這是我自己的臥室。

  床幔內很暖和,又有一大堆毛皮和毯子蓋著。汗水。我在發燒,他暈乎乎地想。如此虛脫,連抬手的動作,都惹起襲向全身的疼痛,於是他放棄了努力。頭好大,像床那麼大,重得無法離開枕頭。而整個身體都喪失了知覺。我怎麼到這兒來的?他努力回憶。戰鬥的片斷零零星星地在腦中閃現。河邊的戰鬥,獻上護手的騎士,廢船構成的橋……

  曼登爵士。他仿佛又看到那雙木訥的眼睛,那只伸出的手,還有映在釉彩白甲上的綠火。恐懼如冰冷的激流,貫穿全身,他再度尿了床。如果有嘴,想必自己會狂呼亂叫。不,不,這是夢,他心想,腦袋砰砰直響。救我,誰來救我。詹姆,雪伊,聖母,誰來救我……泰莎……

  沒人聽見。沒人過來。他在屎尿和黑暗中再度獨眠。這一次,他夢見姐姐站在床前,旁邊是一如既往板著臉孔的父親大人。好一個夢啊,泰溫公爵想必遠在千里之外的西境,與羅柏·史塔克作戰罷。還有其他人來來去去。瓦裡斯低頭觀看,歎了口氣,小指頭則拿他開玩笑。該死,你這背信棄義的混蛋,提利昂惡狠狠地想,我們送你到苦橋,你卻一去不回。有時他聽見他們互相交談,卻不懂他們的語言,只有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好似被厚毛氈捂住一樣。

  他想知道戰役贏了沒有。我們一定贏了,否則我的頭早被掛在槍上。既然我還活著,我們一定贏了。他不知哪件事更令他高興:勝利,還是恢復了些許思考的能力。太棒了,不管多慢,他的頭腦正在恢復。這是他惟一的武器。

  下次醒來,床幔已被拉開,波德瑞克·派恩拿著蠟燭站在旁邊。他看見提利昂睜開雙眼,拔腿就跑。不,別走,救我,救救我,他想大喊,但用盡全力也出不了聲,只發出一下悶哼。我沒有嘴。他抬手摸臉,每個動作都痛苦而笨拙。他的手指在原本該是血肉、嘴唇和牙齒的地方找到一塊硬梆梆的東西。亞麻布。他的下半邊臉被緊緊包紮,凝結的膏藥面具上只留呼吸和進食的孔。

  不久,波德再次出現,跟了一個陌生人,一個戴項鍊、穿長袍的學士。「大人,您千萬別動,」來人喃喃道,「您傷得很重,貿然行動對身體不利。渴嗎?」

  他好容易笨拙地點點頭,學士便將一個彎曲的銅漏斗通過進食孔插入他口中,緩緩灌入一些液體。提利昂別無選擇,便吞咽下去,當意識到這是罌粟花奶時,已經太遲。學士將漏斗從嘴邊移開,他回到夢中。

  這次他夢見自己參加盛宴,在大廳裡舉行的慶功宴。他坐在高臺上,人們舉起酒杯向他歡呼,向英雄致敬。隨他穿越明月山脈的歌手馬瑞裡安彈奏木豎琴,歌頌小惡魔的英勇事蹟,連父親也露出嘉許的微笑。歌曲唱完後,詹姆離開座位,令提利昂跪下,然後用金劍在他雙肩各一輕觸,起身時,他成了騎士,雪伊等著擁他入懷。她拉起他的手,笑鬧逗趣,稱他為她的蘭尼斯特巨人……

  他又在黑暗中醒來,面對空曠寒冷的房間。床幔再度放下。有些事不大對勁,發生了什麼變化,但他說不出所以然。他孤身一人,推開毯子,想坐起來,但疼痛實在太厲害,很快就得停止行動,一邊急促地喘氣。臉上的疼最輕微,整個右半身則劇痛無比,而每次舉手,胸口便一陣刺痛。我到底怎麼了?他努力去想,戰鬥的場景如夢幻一般。我似乎沒受重傷啊……曼登爵士……

  記憶令他驚恐,但提利昂牢牢抓住它,面對它,審視它。他想殺我,不錯,這不是夢。他想把我劈成兩半,若不是波德……波德,波德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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