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變色龍!這個稱號和膽汁一樣苦澀。他記得自己回派克本是要率父親的長船艦隊襲擊蘭尼斯港的。「我馬上出來,」他朝下面嚷道,「就我一個人。」

  黑羅倫不贊同。「血債都得血償,」他勸道,「這些騎士或許跟同輩之間講什麼仁義道德,可我們在他們眼中只是強盜,只怕下手會不顧榮譽信條。」

  席恩發火了:「我是臨冬城的親王和鐵群島的繼承人,不能瞻前顧後,怕東怕西!你別管,去把那女孩找來,照我說的做。」

  黑羅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親王殿下。」

  連他也反對我,席恩意識到。臨冬城的一磚一瓦都在反抗他。假如我現在就死,一定孤孤零零,被人遺忘。所以我必須活下去,還有什麼選擇?

  他頭戴王冠,策馬騎出城門樓。一位婦女正在井邊汲水,大廚蓋奇站在廚房門邊,他們空白如板岩的面孔和陰鬱沉悶的表情隱藏了無窮的恨意,但席恩還是感覺得到。

  吊橋放下,刺骨的寒風歎息著越過河溝,撲面而來。令他它渾身顫抖。只是有點冷,不要緊,席恩告訴自己,只是打顫,並非發抖,再勇敢的人遇冷也會打顫。他漸行漸遠,騎進狂風的利齒中,走出閘門,越過吊橋。外牆城門在面前開啟,走在城下,他感覺到孩子們正用空洞的眼眶注視他。

  羅德利克爵士騎著他的斑點馬,在市集廣場等他,年輕的克雷·賽文是掌旗官史塔克的冰原狼在他們頭頂飄揚。廣場內只有他們兩人,然而席恩注意到周圍擁擠的房屋頂上站滿了弓箭手,左邊有矛兵,右邊則是長長一列騎士,打著曼德勒家族手握三叉戟的美人魚旗幟。每個人都要我死。他們中的很多人打小和他一起喝酒,一起賭博,甚至一起嫖妓,但只要他此刻落入敵手,這一切都不能挽救他分毫。

  「羅德利克爵士。」席恩勒住韁繩,「今日我們沙場相見,甚為遺憾。」

  「我惟一的遺憾就是不能立刻吊死你。」老騎士朝塵土飛揚的地面啐了口唾沫。「變色龍席恩。」

  「我生來是派克的葛雷喬伊,」席恩提醒他,「在我出生之日,父親給我裹的繈褓是金色海怪,不是冰原狼。」

  「十年以來,你都是史塔克家的養子。」

  「人質和囚犯,我是這麼看。」

  「艾德公爵若地下有知,早該把你拴在地牢。他不僅沒這麼做,反而把你和他自己的孩子一視同仁,這些可愛的孩子如今遭你殘害。對我而言,這一生永難磨滅的恥辱就是當年曾教授你戰鬥的技藝。若能時光倒流,我寧願戳穿你的肚腸,也決不會把劍交到你手中。」

  「我是來談判的,沒工夫聽你的侮辱。說說條件,老頭子,你要我怎樣?」

  「很簡單,就兩條。」老人道,「臨冬城,你的命。命你部下打開城門,扔下武器,只要能證明和謀殺孩童無關的人可以自由離開,但你必須留下來接受羅柏國王的制裁。等國王歸來,你就祈求諸神憐憫吧。」

  「羅柏回不了臨冬城,」席恩保證,「他會在卡林灣碰得頭破血流,一萬年來每支北上的軍隊都落得這個下場。北境是我們的,爵士。」

  「三座孤城是你們的,」羅德利克爵士答道,「而這一座很快會被我奪回,變色龍。」

  席恩佯作不理。「以下是我的條件:日落之前解散部隊。願意宣誓效忠,承認巴隆。葛雷喬伊為國王,承認我為臨冬城親王的人,他們的權利和財產將得到承認,不受任何傷害;膽敢違抗的人將遭到徹底毀滅。」

  年輕的賽文難以置信。「你瘋了,葛雷喬伊?」

  羅德利克爵士搖頭道:「他只是自負罷了,小夥子。席恩總是自視過高,只怕本性難改。」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千萬別幻想我要等待羅柏突破頸澤,與我合兵一處後才奈何得了你。我手中有近兩千士兵……而若消息非虛,你那邊還不到五十人。」

  只有十七個。席恩強裝笑臉。「我有比士兵更好的王牌。」他握拳過頂,這是與黑羅倫約定的信號。

  他身後是臨冬城的高牆,羅德利克爵士正對著他們,看得一清二楚。席恩審視他的面孔,當老人拘謹的花白鬍鬚後的下巴開始顫抖時,席恩明白他瞧見了。他並不驚訝,席恩悲哀地想,他只是恐懼。

  「懦夫的行為,」羅德利克爵士道,「居然利用孩童……太卑鄙了。」

  「噢,我很清楚,」席恩說,「這種滋味我也嘗過。您難道忘了?我十歲那年就被活生生地從父親房裡帶走,就為了確保他不再叛亂。」

  「這不是一回事!」

  席恩表情冷漠。「不錯,套在我脖子上的並非粗糙的麻繩,但它給我的感覺卻分毫未差。它勒我,羅德利克爵士,勒得我好痛。」在此之前他從沒這麼說過,話一出口,卻陡然領悟到這是事實。

  「沒有人傷害過你。」

  「也不會有人傷害貝絲,只要你——」

  羅德利克爵士讓他說完。「毒蛇!」騎士高喊,白須下的臉因暴怒而通紅。「我給你機會拯救部下,然後帶著僅存的一點榮譽去死,變色龍!我早該知道和殘殺兒童的人之間沒什麼好說的。」他手按劍柄,「我真該立時將你砍翻在地,就此終止這無窮無盡的謊言與欺騙。以天上諸神之名,我辦得到!」

  席恩並不害怕一個搖搖晃晃的老頭,但附近凝神觀望的弓箭手和騎兵隊列不是鬧著玩的。只要刀劍一現,他活著回城的希望便蕩然無存。「你就違約謀殺我吧!你的小貝絲就會被吊繩活活勒死。」

  羅德利克爵士的指關節捏成了慘白,良久,他終於放開劍柄。「老實講,我活得夠長了。」

  「深有同感,爵士。您接不接受我的條件?」

  「我對凱特琳夫人和史塔克家族負有責任。」

  「對您自己的家族呢?貝絲可是您最後的血脈。」

  老騎士挺直腰板。「我願用自己來交換女兒。放了她,拿我當人質。臨冬城代理城主肯定比一個小孩價值大。」

  「對我來說並非如此。」高貴而英勇的舉動,老頭子,但我不是傻瓜。「我敢打賭,對曼德勒伯爵和蘭巴德·陶哈來說也並非如此。」你這身老骨頭對他們而言不值一哂。「不,我會留著女孩……並保證她的安全,只要你遵命行事。記住,她的性命取決於你。」

  「諸神在上,席恩,你怎忍心做出這種事?你明知我非攻城不可,我宣誓……」

  「日落之時,你還在城下磨刀霍霍,我就吊死貝絲。」席恩說,「若繼續不退,明天天亮前我處死第二名人質,日落時處死第三名。從今往後,每一個清晨,每一個黃昏,都意味一個人質的死亡,直到你撤軍為止。你知道,我手中人質多的是。」他不等對方回答,便掉轉笑星的馬頭,返回城堡。起初他騎得較慢,隨即想到身後大群的弓箭手,便忍不住踢馬開跑。兩個幼小的頭顱依然在遠處的槍尖守望他,隨著距離接近,那剝去臉皮又浸過焦油的面孔越變越大——小貝絲就站在他們之間,頸套繩索,哭泣不止。席恩狠狠夾緊笑星,狂奔入城,馬蹄踏在吊橋上「嗒嗒」作響,猶如敲打的鼓點。

  他在院子裡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威克斯。「希望能阻止他們輕舉妄動,」他告訴黑羅倫,「反正日落之前會有答案。把那女孩帶下來吧,送到安全的地方。」在層層的皮革、鋼鐵和羊毛之下,他已經周身汗濕。「我要葡萄酒,最好來一桶。」

  奈德·史塔克的臥室升起了火。席恩坐在壁爐邊,倒上一杯從酒窖取出的夏日紅,只覺酒液和他的心情一樣酸敗。他們會進攻,他望著火焰,陰鬱地想。羅德利克爵士固然疼愛他的女兒,但畢竟身為代理城主,畢竟是個騎士。今天若換成席恩套著繩子在上,巴隆大王指揮軍隊在下,只怕進攻的號角早就吹響,他對此毫不懷疑。感謝神靈,羅德利克爵士並非鐵種,青綠之地的人乃是用柔弱質材所塑造——但他不確定他們是否柔弱到屈服的程度。

  如果他錯了,如果老頭子不顧一切地發動進攻,臨冬城將立刻陷落——席恩對此不抱幻想。他的十七個部下或能幹掉三倍、四倍、乃至五倍於己的敵人,但終究寡不敵眾。

  席恩凝視著映在酒杯邊緣的火光,冥想一切的不公。「我和羅柏·史塔克在囈語森林並肩奮戰呢,」他低語道。那個晚上,他其實很害怕,卻遠不如今天這麼強烈。和朋友共赴沙場是一回事,在眾人的鄙夷中孤獨地毀滅是另一回事。發發慈悲吧,他淒涼地想。

  空洞的美酒帶不來慰藉,於是席恩叫威克斯取出弓箭,陪他去老內院——那是臨冬城擴建前的中庭。他站在那裡,瞄準靶子一箭又一箭地射,直到肩膀酸痛,手指滴血。他停了一會兒,把箭從靶標上拔出,又開始新一輪射擊。我靠這張弓救過布蘭的命,他提醒自己,也一定能拯救自己。間或有婦女來井邊打水,卻無人停留——看見席恩的表情,人人掉頭走避。

  在他身後,殘塔矗立,很久以前,烈火焚盡了它的上層,留下鋸齒狀的尖端,猶如一頂王冠。太陽移動,高塔的陰影亦步亦趨,逐漸拉長,如一支黑手伸向席恩。日頭還沒落到牆後,他已完全落入黑手掌握。假如我吊死女孩,北方人會立刻攻城,他邊射邊想,假如我就此罷休,他們便會把我的威脅當耳邊風。他又搭上一支箭。進退兩難,無路可走。

  「假如您麾下有一百位和您一樣出色的弓箭手,或能守住城堡,」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他回頭一看,魯溫師傅正在身後。「走開,」席恩告訴他,「我受夠了你的諫言。」「您的生命呢?您覺得自己活夠了嗎,親王殿下?」

  他抬起弓,「再敢多言,休怪我將你一箭穿心。」

  「您不會這麼做。」

  席恩拉滿弓弦,灰色的鵝毛羽翎拉到頰邊。「打賭?」

  「我是你最後的希望,席恩。」

  我沒有希望了,他心想,但還是將弓放低一寸:「我不會逃走。」

  「我並非建議你逃走。穿上黑衣吧。」

  「當守夜人?」席恩緩緩鬆開弓弦,箭尖指地。

  「羅德利克爵士將畢生奉獻給史塔克家族,而史塔克家族一直是守夜人軍團的盟友,他無法拒絕這個提議。請打開城門,放下武器,公開答應他的條件,您一定能得到穿上黑衣的機會。」

  成為守夜人軍團的兄弟。那意味著沒有王冠,沒有兒子,沒有老婆……同時也意味著生命,擁有榮譽的生命。奈德·史塔克的弟弟不就選擇當守夜人麼?瓊恩·雪諾也一樣。

  我的黑衣服很多,只要把上面的海怪紋章撕掉就成,連我的馬也是黑的。憑我的能力。足以在守夜人中出人頭地——成為首席遊騎兵,甚至當上總司令。就讓阿莎保有那些鳥不生蛋的島嶼吧,它們跟她一樣乏味。如果我去東海望當差,說不定還能指揮自己的船。在長城之外打獵也一定很棒。至於女人嘛,哪個女野人不幻想跟親王作愛呢?微笑在他臉上緩緩地擴散,穿上黑衣就能洗清「變色龍」的稱號,一切重新開始……

  「席恩親王殿下!」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喊粉碎了他的白日夢。科蒙大步奔過院子。「北方人——」

  無邊的恐懼讓他動彈不得。「進攻了?」

  魯溫學士抓住他的手。「趁現在還有時間,趕緊升起和平的旗幟——」

  「他們在自相殘殺,」科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起初有另一隻軍隊趕到,約莫數百士兵,加入圍城的隊伍。現在,他們突然打起自己人來!」

  「是阿莎?」她最後還是來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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