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①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她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使出突如其來、歇斯底里般的蠻力往上猛刺。

  縫衣針刺進他的皮背心和白肚皮,從肩胛骨穿出來。男孩拋下乾草叉,發出介於驚呼和歎息之間的綿軟聲音。他的手抓住劍。「喔,老天。」他呻吟道。他的上衣開始泛紅。「把它拔出來。」

  等她拔出劍,他已經死了。

  馬兒驚慌嘶叫。艾莉亞站在屍體旁,面對死亡,鎮靜而又害怕。男孩倒地時口冒鮮血,現在有更多的血從他腹部傷口湧出,在屍身下聚集成潭。他剛才握劍的手掌也被割傷。她慢慢後退,擎著血淋淋的縫衣針。她想離開,她必須離開,她要躲到遠離這馬僮充滿控訴的眼神的地方。

  於是她慌忙抓起馬鞍和韁繩,朝她的母馬跑去。然而正當舉鞍準備放上馬背時,艾莉亞突然恐懼地想到城門一定已經關閉,邊門也多半有人看守。或許守衛認不出她。如果他們把她當成男孩,或許就會讓她……不對,他們一定接到了不准任何人出去的命令,所以認不認出她都一樣。

  還有一條路可以離開城堡……

  馬鞍從艾莉亞指間滑落,咚地一聲,掉在泥土地上,濺起一陣灰塵。她還得去找那個充滿怪獸的房間嗎?她不確定,但她知道自己非試不可。

  她找到剛才收集的衣服,然後披上斗篷,以遮掩縫衣針。她把其餘東西綁成一束,將包裹夾在腋下,溜到馬廄的另一頭。她打開後門的鎖,不安地向外偷瞄。遠處傳來劍擊聲,內城那邊還有個人在垂死哀嚎。她必須走下螺旋梯,穿過小廚房和養豬場,上次她追趕黑公貓就是走的這條路……可這樣走會直接經過金袍衛士的軍營,所以行不通。艾莉亞絞盡腦汁地搜索別的逃跑路線,如果她穿過城堡的另一邊,可以沿著河岸的城牆,走過小神木林……但她必須首先冒著城上守衛的眾目睽睽,越過眼前這片廣場。

  她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同時站在城牆上。其中大多是持槍的金袍武士,他們中有些人一眼就可認出她來。如果他們見她跑過廣場,會怎麼做?城牆距離這麼遠,她看起來一定像個小不點,他們還能辨別她嗎?他們會理會一個小女孩嗎?

  她告訴自己必須立刻動身,然而當要實際採取行動,她卻害怕得不敢動彈。

  止如水,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艾莉亞嚇了一大跳,差點把東西掉在地上。她慌亂地環顧四周,但馬廄裡除了她就只有馬兒和死人。

  靜如影,那聲音又來了。她說不準這是自己的聲音,還是西利歐的話語,但不知怎地她漸漸不怕了。

  她邁開步伐,走出馬廄。

  這是她一輩子所做過最恐怖的事。她想拔腿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她強迫自己「走」完全程,慢慢地,一步接一步,仿佛她多的是時間,完全沒必要害怕。她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如同蟲子一樣在她衣服下爬來爬去,但她頭也不抬。艾莉亞很清楚如果她看見他們盯著自己,所有的勇氣都會棄她而去,然後她就會扔下衣服,像個小嬰兒一樣哭哭啼啼,逃之夭夭。她便只瞧地面。等艾莉亞抵達廣場彼端王家聖堂的陰影下,已經一身冷汗。好在沒有人注意到她,沒有人出聲吆喝。

  聖堂空蕩蕩的,裡面,五十來支蠟燭靜靜地發散香氣。艾莉亞猜想天上諸神應該不會介意少兩根吧。於是她揣了兩根塞進袖子,然後從後窗離開。潛回先前她堵住獨耳公貓的巷子簡單,但之後要找路就難了。她爬進爬出,翻過一道道圍牆,在黑暗的地窖裡摸索。靜如影。途中她還聽見女人的哭泣。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她才找到那扇向下傾斜,通往怪獸地牢的窄窗。

  她先把包裹丟進去,然後快步跑回去點蠟燭。這太驚險了。她印象中的炭火已經燒得只剩餘燼,當她忙著吹氣以讓它重新活躍時,聽見有人進屋的聲音。她趕在他們進門前,用手呵護搖曳的燭焰,從窗戶翻出去,連瞥一眼來者是誰都來不及。

  這回她一點也不怕那些怪獸,甚至覺得他們像老朋友。艾莉亞將蠟燭舉到頭頂,每走一步,牆上的影子都跟著移動,仿佛他們都轉頭注視她。「原來是龍啊。」她小聲說。她從斗篷裡抽出縫衣針。雖然纖細的劍身看起來好小,群龍看起來好大,但有劍在手,艾莉亞總算覺得比較安全。

  門後那間無窗的長廳,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黑暗。她左手握著縫衣針,右手拿著蠟燭。熱燙的蠟油流下指關節。通往那口井的路在左邊,所以艾莉亞往右走。她很想拔腿奔跑,又怕弄熄蠟燭。她聽見微弱的老鼠吱吱聲,在光線所及的範圍邊緣看到一雙發亮的小眼睛。她不怕老鼠,卻怕其他不知名的東西。其實她大可就躲在這裡,就像上次她躲巫師和長八字鬍的人一樣。她幾乎可以看見那個馬僮就站在牆邊,雙手團成鷹爪,手掌被縫衣針深深割傷的地方還流著血。他正等著她經過呢。他大老遠便可以看見她的燭光。或許她還是把火熄滅的好……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腦中那個靜默的聲音再度響起。艾莉亞突然憶起臨冬城下的墓窖。她告訴自己那兒比這裡可怕多了。第一次去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那次由哥哥羅柏領隊,帶著她、珊莎還有小布蘭,當時的布蘭還沒現在的瑞肯大呢。他們只帶了一根蠟燭,布蘭的眼睛睜得像盤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列位冬境之王的石面尊容,以及他們腳邊的冰原狼和膝上的鐵劍。

  羅柏領他們走到長廊末尾,經過祖父、布蘭登和萊安娜的雕像,讓他們瞧瞧自己未來的墳墓。然而珊莎的目光卻一直不敢離開越燒越短的蠟燭,擔心它隨時會熄滅。老奶媽之前告訴她,這下面有蜘蛛,還有狗一般大的老鼠。羅柏聽她說起這事,只是微笑。「還有比蜘蛛和老鼠更可怕的東西哦,」他悄聲道,「這是死人活躍的地方。」就在那時,他們聽見了低沉而震顫的聲音。小布蘭緊緊抓住艾莉亞的手。

  當幽靈從打開的墳墓裡走出來,呻吟著要吸活人鮮血時,珊莎尖叫著朝樓梯跑去,布蘭抱住羅柏的大腿抽噎起來,艾莉亞則站在原地,捶了幽靈一下。那不過是身上灑滿麵粉的瓊恩罷了。「你笨蛋啦,」她告訴他,「看你把弟弟嚇成這樣。」但瓊恩和羅柏卻只是相視大笑,沒過多久布蘭和艾莉亞也跟著笑了。

  憶起往事,艾莉亞也不禁微笑。之後,黑暗便不再可怕。馬僮已死,且是她親手所殺,如果他又跳出來,她就再殺他一次。她要回家。等她回到家,安全地躲在臨冬城的灰色大理石牆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艾莉亞的腳步發出輕輕的回音,搶在她身前,朝黑暗的深處邁去。

  第五十二章 珊莎

  事發後第三天,他們才帶珊莎去見王后。

  她選了一條式樣簡單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雖然樸素,袖口和領子卻繡得精細。沒有僕人幫忙,她只得自己系上銀色衣帶,頓時覺得手指笨拙而不靈活。珍妮·普爾雖和她軟禁在一起,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她哭腫了臉,一直為了她父親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沒事,」總算扣好衣服後,珊莎告訴她,「我會請王后讓你見見他。」她本以為如此好心的提議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卻用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她,然後哭得更厲害。真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事發當天,珊莎也哭過。縱然有梅葛樓重重厚牆所保護,且房門緊閉放下門閂,但屠殺開始時卻依舊駭人。她從小聽著廣場上的金鐵交擊聲長大,幾乎天天都會見識刀劍,可一旦知道外面是來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它們變得那麼陌生,聞所未聞的聲音不斷傳來:吃痛悶哼聲、憤怒咒駡聲、呼喊求救聲,以及負傷垂死之人的呻吟。歌謠裡的騎士從來不會慘叫,從來不會跪地求饒。

  所以她哭了,隔著門請求他們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呼喚父親,呼喚茉丹修女,呼喚國王,呼喚她的白馬王子。可惜就算門外守衛聽見了她的哀求,他們也沒有回應。他們只在當天深夜打開門,把渾身淤傷、顫抖不已的珍妮·普爾推進來。「他們把所有人都殺光了。」管家的女兒朝她尖叫。說獵狗拿著戰錘破門進入她的房間,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屍,染血的階梯滑溜溜的。珊莎擦乾眼淚,努力安慰自己的朋友。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相互摟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況更糟。珊莎被監禁的房間位於梅葛樓最高塔的頂層。從窗戶望去可以看到城門樓的鐵閘已經放下,乾涸護城河上的吊橋升起,切斷了這座城中城與城堡其餘部分的聯繫。蘭尼斯特衛兵手執長槍和十字弓逡巡於城牆之上。打鬥已經結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籠罩了紅堡,只剩下珍妮·普爾無盡的抽噎啜泣。

  她們沒被餓著——早餐是硬乳酪,剛出爐的麵包和牛奶,中午是烤雞和青蔬,晚餐則是牛肉大麥濃湯——但送飯的人拒絕回答珊莎的問題。當天傍晚,有幾位婦人從首相塔帶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過來,可她們驚慌失措的程度與珍妮不相上下,她剛要開口問話,她們便仿如見了灰疫病般避之唯恐不及。門外的守衛也依舊不讓她們離開房間。

  「求求你,我要跟王后談談,」她對他們說,那天她對每個人都這樣說。「她想見我的,我知道。請你們轉告她我要見她。如果見不到王后,那麻煩你們去找喬佛裡王子。我和他長大以後要結婚的。」

  震耳欲聾的鐘聲于那天日落時分響起。鐘聲沉厚而洪亮,緩慢悠長的餘音卻教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懼。鐘聲響而未絕,一會兒之後她們聽見維桑尼亞丘陵上貝勒大聖堂裡的鐘也跟著回應。聲音宛如陣雷,轟隆響徹全城,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

  「發生了什麼事?」珍妮捂著耳朵問,「他們為什麼敲鐘?」

  「國王駕崩了。」珊莎說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緩慢而無止盡的鐘聲充斥房間,哀傷有如挽歌。難道有敵人攻進城裡,殺害了勞勃國王?難道這就是她們所聽見的打鬥?

  她滿腦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穩,提心吊膽。她英俊的喬佛裡如今是國王了嗎?還是他們連他也一起殺了?她為他擔心,也為父親害怕。如果他們告訴她外面究竟怎麼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夢見喬佛裡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則穿著一襲金衣靠在他身旁,頭頂冠冕,她所認識的每個人都來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禦林鐵衛的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前來護送她去覲見王后。

  柏洛斯爵士是個胸膛寬厚,有一雙向外彎曲的短腿的醜陋男子。他生了個扁鼻,兩頰鬆弛,一頭髮質糟糕的灰發。這天他穿了白天鵝絨外衣,雪白披風用一個獅子別針系著。獅子鍍上一層軟金箔,有小小的紅寶石鑲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今早真是容光煥發,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訴他。官家小姐無時無刻不能忘記禮貌,而且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有個官家小姐的樣子。

  「小姐,您也是哪。」柏洛斯爵士語氣平板地說,「王后陛下正在等你。請隨我來。」

  門外有紅袍獅盔的蘭尼斯特衛兵站崗,珊莎經過時,還特別友好地朝他們微笑早安。這是她自兩天前被亞曆斯·奧克赫特爵士帶來這裡後首次踏出房門。「好孩子,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瑟曦王后告訴她,「如果喬佛裡親愛的女孩出了意外,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珊莎本以為柏洛斯爵士會護送她到王家居室,沒想到他卻領她走出了梅葛樓。吊橋已再度放下。幾名工人正把同伴用繩子垂到乾涸的護城河床。珊莎探頭一看,只見下方巨大的尖刺上釘了一具屍首。她連忙移開視線,不敢發問,不敢再看,不敢想像那是某位她所認識的人。

  他們在議事廳裡找到瑟曦王后,她正坐在長桌的首位,桌上堆滿紙張、蠟燭和一疊疊的蠟泥。珊莎不曾見過陳設如此華麗的房間,不由得睜大眼睛看著雕花木屏風,以及蹲坐大門兩側的人面獅身獸雕像。

  「王后陛下,」當另一名禦林鐵衛,生了張死人臉的曼登爵士領他們走進去時,柏洛斯爵士開口說,「我把這女孩帶來了。」

  珊莎原本期盼喬佛裡會和王后在一起,可惜她的白馬王子沒來,反倒是三位重臣在場。派提爾·貝裡席伯爵坐在王后左手,派席爾國師在桌子另一邊,渾身花香的瓦裡斯伯爵則在他們周圍晃來晃去。她突然恐懼地發現他們都身著黑衣,那是喪服的顏色啊……

  王后穿了一件高領的黑絲禮服,上身縫綴了上百顆暗紅寶石,從脖頸直覆到胸部。寶石被琢磨成淚滴的形狀,一眼望去,王后仿佛正在泣血。瑟曦見到她,臉上露出珊莎所見過最甜美、卻也最哀傷的微笑。「珊莎,我的好孩子。」她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見我,很抱歉我到現在才找你來。只怪最近諸事紛亂,我實在抽不出時間。我想我的手下沒讓你受委屈罷?」

  「陛下,每個人都對我們既照顧又友好,非常感謝您的關心,」珊莎彬彬有禮地說,「只不過,嗯,沒有人願意跟我們說話,或者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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