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①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第四十八章 艾德

  他穿過臨冬城底的墓窖,如同之前幾千次一樣。凜冬國度的王者用冰冷的眼光看著他經過,腳邊的冰原狼扭過石砌的狼頭向他嘶吼。最後,他來到父親長眠之處,在他身旁是布蘭登和萊安娜。「奈德,答應我。」萊安娜的雕像輕聲說。她頭戴碧藍玫瑰織成的花環,雙眼泣血。

  艾德·史塔克驚坐而起,心臟狂跳,毛毯糾結。房間漆黑一片,敲門聲大作。「艾德大人。」有人高叫。

  「等一等。」他身子虛弱,軀體赤裸,跌跌撞撞穿過黑暗的房間。打開門,他看到正舉拳敲門的托馬德,以及手握燭臺的凱恩。兩人之間是國王的御前總管。

  那人面無表情,幾乎像是石雕。「首相大人,」他語氣平板地說,「國王陛下宣您立刻覲見。」

  這麼說勞勃已經打獵歸來,也早該是時候了。「給我幾分鐘換衣服。」奈德讓總管等在門外。凱恩服侍他更衣,他穿上白色亞麻布外衣和灰色披風,褲子已經裁短,方便打上石膏的斷腿。他扣上首相徽章,以及一條沉重的銀鏈腰帶,最後將那把瓦雷利亞匕首系在腰間。

  紅堡黑暗而寂靜。當凱恩和托馬德護送他穿過內城時,由缺轉圓的月亮已經低懸高牆。壁壘上,一名金色披風的守衛正來回巡視。

  王家居室位於梅葛樓,那是一座巨大的方形要塞,深藏在紅堡的中心地帶,由十二尺厚的圍牆以及乾涸但插滿尖刺的護城河團團包圍。這是座城中之城。柏洛斯·布勞恩爵士把守在吊橋彼端,白色精鋼鎧甲在月光下寒氣森森。進樓之後,奈德又經過兩名禦林鐵衛,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站在樓梯口,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守在國王寢室門外。三個雪白披風的騎士,他憶起過去,一陣詭異的寒意襲上心頭。巴利斯坦爵士的臉和他的盔甲一樣蒼白。奈德只需看他一眼,便知大事不妙。王家總管打開門,「艾德·史塔克公爵大人,國王之手。」他高聲宣佈。

  「帶他進來。」勞勃喊道,聲音出奇地混濁。

  臥室兩端對稱位置的壁爐裡火燒得熾熱,讓房間充滿一種陰沉的紅色亮光。屋內的熱度高得令人窒息,勞勃躺在掛著幔帳的床上,派席爾國師隨侍在旁,藍禮公爵則焦躁地在緊閉的窗前踱步。僕人來來去去,或增添柴火,或煮熱葡萄酒。瑟曦·蘭尼斯特坐在床邊,靠近她的丈夫。她頭髮散亂,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但那雙眼中卻毫無睡意。托馬德和凱恩扶著奈德穿過房間時,那雙眼睛便直直地盯著他看。他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仿佛置身夢境。

  勞勃雙腳伸在毛毯外,還套著靴子,奈德看見皮革上沾滿泥土和乾草。一件綠色外衣扔在地上,上面有割開後棄置的痕跡,以及褐紅的污垢。房間彌漫著煙塵與血腥,還有死亡的氣息。

  「奈德,」國王看見他的臉,便小聲說。他的臉色蒼白一如牛奶。「靠……近一點。」

  奈德的侍衛扶他上前。他一手撐著床柱,穩住身子。他只需低頭看勞勃一眼,便知傷勢有多嚴重。「是什麼……?」他開口欲問,喉嚨卻仿佛被鉗子夾住。

  「是一隻野豬。」藍禮公爵仍穿著綠色獵裝,斗篷上全是血。

  「一頭該死的惡魔。」國王嘶聲道,「我自己失誤。酒喝多了,結果沒射中,我活該下地獄。」

  「你們都在幹什麼?」奈德質問藍禮公爵,「巴利斯坦爵士和禦林鐵衛都跑哪兒去了?」

  藍禮撇撇嘴。「我哥哥他命令我們站一邊兒去,好讓他單獨對付那只野豬。」

  艾德·史塔克揭開毛毯。

  他們已經竭盡所能為他縫合,但效果依舊不明顯。那野豬一定是頭可怕的傢伙,它用兩根長牙把國王從下體一直撕裂到胸部。派席爾國師用來包紮的浸酒紗布已經染滿鮮血,散發的氣味更是駭人。奈德的胃一陣翻攪。他鬆開毛毯。

  「臭死了,」勞勃道,「這就是死亡的臭氣,別以為我聞不出來。這回我可被整慘了,對吧?不過我……我也沒讓它好過,奈德。」國王的笑容與傷口同樣驚人,他的牙齒一片血紅。「我一刀捅爛了它眼睛。你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問哪!」

  「是的,」藍禮公爵喃喃道,「照我哥哥的吩咐,我們把屍體帶了回來。」

  「帶回來準備晚宴。」勞勃輕聲說,「讓我們獨處一下。你們都退下,我要跟奈德談談。」

  「勞勃,親愛的……」瑟曦開口。

  「我說過了,給我退下。」勞勃的堅持裡有幾分他昔日的剛毅。「你是哪個字聽不懂啊,臭女人?」

  瑟曦攏起她的裙子和自尊,領頭走向房門。藍禮公爵和其他人跟在後面。派席爾大學士留了下來,雙手顫抖著把一杯濃濁的白色液體遞給國王。「陛下,這是罌粟花奶,」他說,「請喝下去,給您止痛。」

  勞勃用手背揮開杯子。「快滾,老不死,我再過不久就要一睡不醒了。滾出去。」

  派席爾國師給了奈德一個受傷的眼神,拖著腳離開了。

  「勞勃,你該死的,」只剩他們兩人後,奈德開口說。他的腿痛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也或許是悲痛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坐到床邊,坐在他的朋友身旁。「你非得這麼魯莽不可?」

  「啊,操你,奈德,」國王粗聲道,「我好歹宰了那王八蛋,對不?」一撮蒙塵的黑髮落下來遮住他的眼,他抬頭瞪著奈德。「我該把你也宰了才對,連打獵都不肯讓人安安靜靜地打。羅拔爵士找到我啦。說什麼要砍格雷果的頭。想來就不舒服。我沒對獵狗講。讓瑟曦去嚇嚇他罷。」他笑到一半,突然一陣劇痛襲身,便轉為悶哼。「諸神慈悲,」他喃喃念道,疼痛地喘氣。「那女孩。丹妮莉絲。她只是個孩子,你說得沒錯……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孩……天上諸神派這頭野豬……派來懲罰我……」國王咳出一灘鮮血。「錯了,我做錯了,我……她只是個女孩……瓦裡斯,小指頭,連我弟弟……廢物……奈德,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敢對我說一個不……只有你……」他在極度疼痛的狀態下,虛弱地舉起手。「拿紙筆來。就在那邊桌上。把我說的寫下來。」

  奈德把紙攤平在膝蓋上,拿起羽毛筆。「陛下,請您指示。」

  「以下為拜拉席恩家族的勞勃一世,安達爾人和其他人的——把他媽的那些鬼頭銜通通放進去,你知道是哪些——的遺囑。余在此任命臨冬城公爵,國王之手,史塔克家族的艾德為攝政王及全境守護者……自餘死後……代余……代餘統理國事……俟吾兒喬佛裡成年……」

  「勞勃……」喬佛裡不是你兒子,他想說,卻說不出口。勞勃所承受的痛苦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他不忍心將更多痛苦加諸於他。於是奈德低頭振筆疾書,只將「吾兒喬佛裡」改為「吾之合法繼承人」。欺瞞讓他覺得自己人格汙損。這是我們為愛而撒的謊,他心想,願天上諸神原諒我。「您還要我寫什麼?」

  「寫……該寫什麼就寫什麼。遵守,保護,新舊諸神,你知道這些囉嗦詞語。寫完我來簽名。等我死了把這個交給御前會議。」

  「勞勃,」奈德的語氣充滿悲傷,「不要這樣,不要離開我。國家需要你。」

  勞勃緊握住他的手,用力擠壓。「奈德·史塔克,你……真不會說謊。」他忍痛說,「這國家……這國家很清楚……我是怎樣的一個昏君,跟伊裡斯一樣的昏君。諸神饒恕我。」

  「不,」奈德告訴他垂死的老友,「陛下,您和伊裡斯不一樣。您比他好得太多。」

  勞勃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嘴角還帶著血跡。「至少,人們會說……我這輩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沒有錯。你不會讓我失望的。這國家就交給你了。你會比我更討厭治理……但你會做得很好。你寫好了麼?」

  「好了,陛下。」奈德把紙遞給國王。國王胡亂簽了個名,在字裡行間留下一灘血跡。「封印時需有人見證。」

  「記得把那只野豬當我葬禮的主菜,」勞勃嘶聲道,「嘴裡塞個蘋果,皮烤得香香脆脆,把那王八蛋給吃囉。我管你會不會撐死。答應我,奈德。」

  「我答應你。」奈德說。答應我,奈德,萊安娜在應和。

  「那女孩,」國王說,「丹妮莉絲,讓她活命吧。如果你有法子,如果……還來得及……命令他們……瓦裡斯,小指頭……別讓他們殺她。還有,幫幫我兒子,奈德。讓他變成……比我更好的人。」他痛得皺眉,「諸神可憐我。」

  「他們會的,我的朋友,」奈德說,「他們會的。」

  國王閉起眼睛,似是稍覺放鬆。「到頭來竟被野豬所殺,」他喃喃自語,「要不是這麼痛,真該大笑一場。」

  奈德沒笑。「要不要這就叫他們進來?」

  勞勃虛弱地點頭。「也好。老天,這兒怎麼冷成這副德行?」

  僕人們沖進來,趕忙為爐火添柴。王后已經走了,至少這算一點安慰。如果瑟曦還有點理智,奈德心想,她應該帶著孩子趕在黎明前逃走。她已經拖延太久。

  勞勃國王也並不想念她。他讓弟弟藍禮和派席爾國師作見證,然後拿起國璽,蓋在奈德滴在紙上的熱黃蠟泥上。「現在給我止痛的東西,讓我去死罷。」

  派席爾國師匆忙調製了另一帖罌粟花奶。這次國王喝了個乾淨,拋出杯子,他的黑鬍鬚上沾滿了濃稠的白色液滴。「我會做夢嗎?」

  奈德給了他答案。「陛下,您會的。」

  「那就好,」他微笑道,「奈德,我會替你向萊安娜問好。幫我好好照顧我的孩子。」

  這番話有如一把尖刀在奈德肚裡翻攪。刹那間他不知如何是好,因為他無法逼自己說謊,但他接著想起了那些私生子,想起還在母親懷裡的芭拉,艾林谷的米亞,爐邊打鐵的詹德利……「我會……把你的孩子當作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愛護。」他緩緩地說。

  勞勃點點頭,閉上眼睛。奈德看著罌粟花奶從自己老友臉上洗去疼痛,他軟弱無力地陷進枕頭堆,沉沉睡去。

  沉重的鎖鏈輕聲作響,派席爾大學士朝奈德走來。「大人,我會盡我全力,可傷口已經長疽。他們花了兩天時間才把他送回來,等我見到傷勢為時已晚。我可以減輕陛下的傷痛,但現在能救他的只有天上諸神了。」

  「還能活多久?」奈德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