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①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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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第十八天,他帶著從凱岩城一路攜來北方,盛夏群島釀產的珍貴琥珀甜酒,以及相關龍族佚聞事蹟的書——這幾冊珍貴的典籍乃是提利昂求得艾德·史塔克公爵允許,從臨冬城的圖書館拿的——獨自走開。 他走到營地的喧囂之外,激流奔湧、水冷如冰的溪邊覓得一方寧靜。一株形體怪誕的老橡樹恰好為他遮擋寒風。提利昂背靠樹幹,扯緊皮毛,啜了一口酒後讀起關於龍骨的敘述。龍骨含鐵量高,故呈黑色,書上如是說,龍骨堅硬如鐵,然材質極輕且有韌性,自然亦不怕火。無怪乎多斯拉克人視龍骨弓為稀世珍寶,配上龍骨弓,射手可以輕易超越木制弓箭的射程。 提利昂對龍有種病態的迷戀。當年他初次造訪君臨,參加姐姐和勞勃·拜拉席恩的婚禮時,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瞧瞧那些懸掛在坦格利安王座廳牆上的龍頭。雖然勞勃國王早已把龍頭換成了旗幟和壁氈,提利昂仍不死心,最後總算在陰濕的地窖內找到了它們的收藏處所。 他本以為龍頭必定令人歎為觀止,甚至叫人望而生畏,卻怎麼也想不到它們竟會是如此美麗的東西。它們的的確確美得讓人目瞪口呆。黑如瑪瑙,光滑潔亮,在他的火把映照下仿佛會閃閃發光。他察覺到它們喜歡火,因而特地把火把插進其中一個較大的龍嘴裡,果真火光大盛,影子在他身後的牆上大肆舞躍。龍牙宛如一柄柄黑鑽石製成的長彎刀,長年浸滌於熾熱的烈焰裡,火把微焰對它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當他抽身離去時,他發誓那頭巨獸空洞的眼窩是目送著自己離開的。 巨龍頭骨一共十九個,最老的壽命已經超過三千年,最幼小的也有一個半世紀那麼久。幼龍的頭骨也是最小的,那兩個畸形怪狀,比獵犬的頭骨大不了多少,它們是龍石島上所孵化的最後兩隻龍,是坦格利安家族最後的兩隻,或許也是這世界上最後的兩隻,它們非常短命。 其他的龍頭則一個比一個大,最大的三頭便是歌謠和傳說裡最恐怖的巨獸,即伊耿·坦格利安和他的妹妹們攻打古代七國時所騎乘的那三頭龍。吟游詩人為他們都取了神的名字:貝勒裡恩、米拉西斯和瓦格哈爾。提利昂站在他們的血盆大口間,震懾得說不出話來。瓦格哈爾的咽喉之大,大到你可以騎馬進去,當然別想活著出來。米拉西斯體型更加驚人。而最碩大無朋,人稱「黑死神」的貝勒裡恩,則可一口吞下整只野牛,或是傳說中漫遊于伊班港以北冰冷荒原上的長毛象。 提利昂在陰濕地窖裡佇立良久,盯著貝勒裡恩空洞而巨大的眼窩,試著想像眼前這只巨獸生前的模樣,想像它開展雙翼,橫掃天際,口吐烈焰的景象,直到火把燃盡。 他的遠祖凱岩王羅倫,曾與河灣王孟恩聯軍抵抗坦格利安的征服。那是約三百年前的事,當時七大王國真的是各自為政的王國,而非今日大一統國度下的屬地。兩軍合計有六百諸侯,五千騎兵,以及五萬以上的雇傭軍和步兵。據史家記載,「龍王」伊耿的軍力大概只有對手的五分之一,其中多半是從他之前擊敗的敵手軍隊中召募而來,忠誠堪憂。 兩軍在河灣沿岸的沃野平疇中相遇,在遍地結實累累、等待收穫的金黃麥田上交戰。聯軍發動衝鋒,坦格利安軍立時四散潰逃。短短幾分鐘內,史家又如此寫道,連年的征服似乎就要劃上休止符……但這只是伊耿·坦格利安和他兩個妹妹投入戰局之前的那幾分鐘。 這是歷史上惟一一次瓦格哈爾、米拉西斯和貝勒裡恩同時出擊,後世的吟游詩人稱之為「怒火燎原」。 那天共有將近四千名士兵被燒成灰燼,其中包括河灣王孟恩。羅倫王僥倖逃脫,沒過多久便向坦格利安家族投降稱臣,後來還產下一子,為此提利昂只有感激的份。 「你讀那麼多書幹嘛?」 提利昂聞言抬頭,瓊恩·雪諾正站在幾步以外,好奇地端詳他。他用一根手指夾住正讀的書頁:「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男孩狐疑地看著他說:「你耍什麼把戲?我看到你啊,提利昂·蘭尼斯特。」 提利昂歎道:「雪諾啊,你是個私生子,卻真是夠客氣。你看到的是個侏儒。你幾歲了?十二?」 「十四。」 「你才十四歲,我卻一輩子長不到你現在這個高度。我這雙腳又短又畸形,連走路都成問題,騎馬還得配著特殊打造的馬鞍,才不會摔下去。你有興趣瞧瞧的話,這馬鞍是我自己設計的。假如我不用它,就只能騎著孩子的小矮馬。我的手臂還算強壯,但仍舊太短,所以永遠也成不了好戰士。如果我生在普通農家,早被扔在路邊等死,不然就是賣進怪物雜耍團。唉,誰知我偏又生在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怪胎更不受歡迎,只因先前眾人對我萬般期待。你瞧,我爹幹了二十年的御前首相,結果我老哥後來竟把國王給宰了,人生就是這樣變幻無常。如今我老姐嫁給了新任國王,而我那脾氣暴躁的外甥呢,有朝一日則會繼任王位,只有我空擔著家族的名譽,總得盡點心力,你說對罷?但是要怎麼做呢?呵,我的腿太短,頭卻太大,總算這腦袋對我還算合適,憑著它我很清楚自己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它就是我的武器。老哥有他的寶劍,勞勃國王有他的戰錘,我則有我的腦袋瓜……不過人若要保持思路清晰銳利,就得多讀書,就好像寶劍需要磨刀石一樣。」提利昂輕敲書皮,「瓊恩·雪諾,這就是為什麼我讀個不停囉。」 男孩靜靜地聽完這番話。他雖然名分上沒有史塔克這個姓,卻有張地地道道史塔克家人的臉:臉長,嚴肅拘謹,喜怒不形於色。不論他母親是誰,想必在他身上沒留下多少自己的特徵。「那你在讀什麼?」他問。 「跟龍有關的東西。」提利昂告訴他。 「讀這有什麼用?世上已經沒有龍了。」男孩語氣裡帶著少年獨有的確信。 「人們是這樣說沒錯,」提利昂答道,「很可惜,不是嗎?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還經常夢想哪天有自己的龍哪。」 「真的嗎?」男孩難以置信地說。或許他認為提利昂在尋他開心罷。 「當然是真的了,只要能騎在龍背上,即便是發育不良,畸形扭曲的醜陋小男孩也可以睥睨全世界。」提利昂推開熊皮,站起身來。「以前我常躲在凱岩城深處的地道,燃起火堆,望著熊熊烈焰,一望就是好幾個鐘頭,一邊幻想那是魔龍吐出的烈火。有時候我會幻想我老爸被火燒死,有時候則是我老姐。」瓊恩·雪諾一臉既害怕又驚奇的表情,提利昂看了哈哈大笑,「小雜種,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也有過這樣的夢吧。」 「我才沒有,」瓊恩·雪諾害怕地說,「我不會……。」 「沒有?從來沒有?」提利昂抬起一邊眉毛,「那想必史塔克一家人待你不薄?想必夫人對你也視如己出囉?還有你那異母兄弟羅柏,向來都跟你很親是罷?為什麼不呢?他得到臨冬城,你得到的卻是絕境長城。至於你父親大人嘛……他一定也有正當理由,才會把你送去當守夜人……。」 「不要再說了,」瓊恩·雪諾臉色陰沉地怒道,「加入守夜人是神聖的使命!」 提利昂笑笑。「聰明如你,怎會相信這種屁話?守夜人軍團是個專門接收全國各地人渣廢物的垃圾場,我瞧見了你看尤倫和他手下那兩小子的神色,他們就是你的新弟兄,瓊恩·雪諾,你可還喜歡?一臉死相的農奴、欠債鬼、盜獵者、強姦犯、小偷,還有像你這樣的私生子通通都發配到長城上來,負責防範你奶媽小時候告訴你的各種古靈精怪。往好的方面想嘛,根本就沒有什麼古靈精怪;可是往壞處想呢,那地方冷得連命根子都要凍掉。不過既然原本就不准你生育後代,我看也沒什麼關係。」 「不要說了!」男孩尖叫著前跨一步,雙手握拳,眼看就要掉下淚來。 提利昂突然很荒謬地有股罪惡感,他也朝前走了一步,想拍拍男孩肩膀安慰他,或是道聲歉。 那只狼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出現的,他自始至終沒有瞧見。前一刻他正朝雪諾走去,下一刻已被迎面撲倒在堅石地上,手中的書飛出老遠。他被撞得喘不過氣來,滿嘴都是泥土血腥和枯枝腐葉。等他掙扎著想起身,背部卻又劇烈地痙攣,一定是摔倒的時候扭了。他氣惱地咬緊牙根,勾著一節樹根,勉強坐住。「幫幫我罷。」他朝男孩伸出手。 突然,狼又出現在兩人之間,它沒有吼叫——這只該死的東西從不發出半點聲音——只是用那雙燦亮的紅眼打量他,露出滿口尖牙,這就夠嚇人的了。提利昂咕噥一聲縮回地上。「不幫就算了,我就在這裡,等你走了再說。」 瓊恩·雪諾搓搓白靈厚重的白毛,卻笑了。「求我,我就幫你。」 提利昂·蘭尼斯特只覺體內一股怒氣逐漸醞釀,只好強自按捺。這不是他這輩子頭一次遭人羞辱,肯定也不是最後一次,何況這次還是他自討苦吃。「瓊恩,如果你肯出手相助,我將非常感激。」他溫和地說。 「白靈,坐下。」男孩命令,冰原狼聽罷蹲坐下來,那對紅眼卻始終不曾離開提利昂。瓊恩繞到他身後,把手伸到他腋下,輕鬆地扶他起來,然後撿書遞給他。 「剛才它為什麼攻擊我?」提利昂問,他斜眼瞟了冰原狼一眼,用手背揩了揩嘴裡的血污和泥巴。 「說不定他以為你就是古靈精怪喲。」 提利昂瞪了他一眼,接著放聲大笑,那是一股他全然沒有預期的原始笑意。「噢,諸神在上,」他笑得差點岔了氣,不住搖頭,「我想我看起來確實蠻像的嘛!那要是他遇上真的古靈精怪會有何反應啊?」 「你不會想知道的。」瓊恩拾起酒袋,交還提利昂。 提利昂拉開塞子,側著頭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宛如一泓冷火,流過他的喉嚨,溫暖他的脾胃。他把皮囊傳給瓊恩·雪諾。「你來點?」 男孩接過酒袋,謹慎地啜了一口。「剛才你說的那些關於守夜人的事,」喝完之後他問,「都是真的?」 提利昂點點頭。 瓊恩·雪諾神情肅穆地抿抿嘴。「那我就既來之則安之。」 提利昂朝他嘿嘿一笑。「私生子,真有你的。大部分的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 「那是大部分的人,」男孩道,「但不是你。」 「你說得對,」提利昂同意,「不是我。現在我連龍都很少去想了,這世上沒有龍了。」他撿起掉落在地的熊皮。「走,我們還是趁你叔叔沒出來找人之前回營去罷。」 回營的路雖然不長,但地面崎嶇不平,等到趕回營區,他的雙腿已經抽筋得厲害。瓊恩·雪諾伸手準備幫他跨越一叢糾結繁密的樹根,但提利昂卻揮手拒絕了。他要自己走自己的路,一如他這一生。營地是一副令人欣喜的景象:人們圍著一座早已廢棄的莊舍傾頹的牆壁,搭起擋風的遮蔽,馬兒都已喂飽,營火也生起來了,尤倫坐在一塊石頭上剝松鼠的皮。濃湯的香味溢滿提利昂的鼻腔。他一跛一拐地拖著腳,走到正在攪拌熱湯的僕人莫裡斯身旁。莫裡斯一言不發地把長柄杓遞給他,提利昂嘗了一口後交回去。「再多加點胡椒。」他說。 班揚·史塔克從他和侄子共用的帳篷裡冒出來:「瓊恩,你總算回來了。媽的,別一個人到處亂跑,我還以為你給異鬼抓走了。」 「他是被古靈精怪抓走的。」提利昂笑著告訴他,瓊恩·雪諾也微微一笑。史塔克困惑地朝尤倫望去,那老頭只聳聳肩,咕噥了一聲,便又低頭專心剝皮。 那只松鼠為肉湯添了點美味,當晚他們就圍坐在營火邊,配著黑麵包和硬乳酪吃。提利昂讓大家分享他的美酒,直喝到連尤倫都滿臉通紅。接著,大夥便一個個起身回帳篷去睡了,只剩下抽到頭班守夜的瓊恩·雪諾。 提利昂照例是最後去睡的人,當踏進手下為他搭建的營房時,他停下腳步,轉頭回望。只見男孩站在營火邊,面色堅毅凝重,深深望進跳躍的熊熊火焰。 提利昂·蘭尼斯特哀傷地笑了笑,返身進入營帳就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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