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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


  這個中農,沉痛地想著,走到了場邊上,又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看一眼;收在他眼裡的,是閃著金光的大垛,是發著香味兒的麥子,是活動著的男女人群,是停在那兒的大車,是拴在碌碡上的高頭騾馬。他的眼花了,心醉了;忽然覺著,這個情景,非常的熟悉。他眨巴著眼睛想:怎麼這麼熟呢 ?這場景,、址去自己家裡有過嗎?沒有。那會兒自己家的場院最多不過頂住這個場院的一個零頭;垛呢,就一個,也用不著搬梯子往上爬,一邁腿就上去了。那麼,過去在地主家看過嗎 ?也沒有。那會兒,地主家的場院大得驚人了,也只不過頂住這個場院的一個角兒;垛呢,最多三個五個,登個小凳子,也就上去了。那麼,過去在初級社看過嗎?更沒有。那會兒,初級社的場院挺嚇人了,也只不過頂住這個場院的少一半兒;垛呢,最多十幾個;大凳子上再加個小凳子,也就上去了……到底兒是在哪兒看到過這樣壯觀、這樣醉人的場景呢 ?喔,對啦,在夢裡,在彎彎繞自己的夢裡夢見過。夢是心中想,彎彎繞心裡邊有一個「宏圖大志」,夢想將來自己家能有這麼一個場院,這麼多的大垛是他的,這麼多的麥子是他的,這麼多的人,也是他的一一兒子、媳婦、孫子,還有長工、小半活、車把式,說不定還有他的護院的、做飯的;那時候,他是老太爺子,往場上一站,搖著芭蕉扇子,捋著嘴上的鬍子,就可以非常自豪地、自得其樂地說:「哼,孩子們,這家業,這財富,全是我給你們創出來的,好好地過吧,美美地過吧,別忘了我……」

  彎彎繞神魂顛倒地想著,那只帶著厚繭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到嘴邊一一接了兩滴口水。

  馬之悅走過來了,一邊往頭上戴草帽子,一邊看了彎彎繞一眼,低聲說:「聽見支書說了沒有,實、事、求、是呀!」說罷,陰險、奸詐地嘿嘿一笑,又輕輕鬆松地走了。

  彎彎繞一邊往袖口裡伸胳膊,那臉黃的像垛上的麥秸……

  第九十五章

  馬之悅順著寨子朝前走,心裡邊非常得意。他覺著自己這個空子鑽得不錯,就好像埋下一個拉弦的地雷,手裡把著那繩子,什麼時候想讓它炸開,它就得炸開。對啦,彎彎繞還是自己手上的人,自己真是把這夥子中農心眼兒摸透了,乖乖的吧!

  前邊,也就是寨子那邊,有人吵,吵聲越來越近了。

  「怎麼著,想欺負我呀?」這是馬風蘭的聲音。

  「叫你幹活兒,就是欺負你啦?」這是福奶奶的聲音。

  「我長這麼大都沒幹過這種活兒!」馬風蘭又喊。

  「沒幹過,學著點唄,一學就會幹了。」這是喜老頭的聲音。

  馬之悅聽到這幾句話,心裡火苗子往上躥,暗罵:媽的,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朝我身上下藥撚兒來了!

  那邊還在吵。

  馬風蘭扯著嗓子喊:「你們除了拿繩兒把我拴上,要不,不用想讓我到地裡曬著去!」

  福奶奶質問馬風蘭:「你怎麼這麼特別呢?人家都勞動,你就在家裡等著吃現成的呀?」

  喜老頭在旁邊加一句:「你要吃飯,就得幹活兒。不勞動不得食,這是新社會的章程,也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馬風蘭說:「我跟你們說不上,我找你們隊長去,看他敢把我圓了,還是敢把我扁了!」

  福奶奶說:「隊長就在場上找你哪。快點去吧,他有好聽的話,專門給你留著哪。」

  喜老頭說:「他也不圓你,也不扁你,就是讓你吃飯幹活兒、幹活兒吃飯,出不了邊,也過不了界。」

  馬之悅聽到這兒,心裡邊打個轉兒,趕緊退回來,退到寨子豁口,抬腿一邁,就過去了。

  馬風蘭甩開了兩個老人,正扭著胖身子,費勁吃力地往場院的方向跑。

  馬之悅緊走幾步,把馬風蘭給攔住了,假裝不知道地問:「站住,站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值得這麼鬧、這麼吵呀?」

  馬鳳蘭一見自己的男人,冤枉、委屈全都一古腦兒來了,急赤白臉地喊:「天哪,你還問怎麼回事兒哪,家都讓人家抄了!這還得了嗎!」

  馬之悅故意繃著臉說:「你在大街上喊叫什麼呀。有話慢慢說,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馬風蘭又拍屁股又跺腳地說:「過不去了,過不去了,再也沒有人的活路可走啦!」

  這工夫,喜老頭和福奶奶也趕上來,準備接著跟馬風蘭「舌戰」。

  為了動員這個胖女人參加勞動,整整蘑菇了好半天,先是福奶奶,後來又搬去了喜老頭。這個胖女人橫豎不講理,把兩個老人氣得沒辦法,就拉她到場上找幹部說理。開頭,馬風蘭凶得像一隻母老虎,走出門口的時候稍微老實了一下;快到場院,她就又凶起來了。這一會兒三變,說明這女人是真厥假刁,想闖一下子試試,又怕闖不成。

  喜老頭看見了馬之悅,勁頭就更大了。這位老人從來都不會怕什麼歪門邪道兒的;有理在手把著,他倒要看看馬之悅怎麼著。他一步上前,直接沖著馬之悅說:「我說主任,社員是不是都得勞動 ?」

  馬之悅忍著火,說:「當然啦!」

  喜老頭說:「幹部家的人更不能例外吧?」

  馬之悅壓住氣,說:「那當然!」

  福奶奶插一句說:「我們找你家裡人出來幹活兒,她說我們欺負她。你當主任的說說,這話有根有襻兒嗎?」

  馬風蘭叫起來了:「怎麼不是欺負我呀,你們獅子院的人把別人都欺負苦了!」

  喜老頭厲聲地問她:「你別咬著舌頭、夾著心肝說話,你說說,我們獅子院的人怎麼欺負人了?又都欺負誰了?啊?」

  福奶奶也追問她:「你指指地方,點點名兒,我們在哪兒欺負了人?又都欺負了誰?不說清楚就不行!」

  馬之悅朝兩個老人瞥了一下子,又對自己的女人瞪著眼珠子說:「我看你是個天生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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