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六〇


  達雄就跟那些高唱軍歌,神氣十足的邁著大步,那種粗獷的,連人性都忘了似的青年完全一樣。太明每當看到那些被巧妙地畫一化、傀儡化的青年們,他總是會感到皮膚有些冷,而他卻無能為力。但達雄是他的侄兒,有血緣關係,不,即使不是親人,對一個即將誤入歧途的青年,他也必須設法挽救他才對。太明這樣想著,心裡便湧起一股形容不出的熱情。

  他首先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倫理國家的理想,經常在霸道之前崩潰的過去歷史說起,他說明這是因為國家的根本理念有矛盾。到了近代國家更形墮落,資本主義把其成立的基礎的一方求諸於殖民地,經常壓迫弱小民族的發展,納粹德國更站在狹隘的世界觀上,錯覺自以為是最優秀的民族,夢想稱霸世界。在臺灣呢,不但是榨取臺灣的物資,而且還加以精神上的破壞。

  「達雄!你看看在我們眼前的現實吧!」

  太明說到這裡口氣終於激烈起來:「他們要臺灣人成為日本人,一方面卻採取強硬統制,把臺灣人控制得無法動彈。現在你想拋出生命去作戰,究竟你是為誰?為什麼要拋出生命呢?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明自然而然的口氣熱烈起來,一向保守的他,很少在人前滔滔說出自己的信念,但現在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要以自己的勸說,挽救出一個瀕臨在迷妄深淵的青年……

  太明又說,戰爭中的大量殺人,以國家的名目而被合理化、英雄行為化了。一切的矛盾,從國家中懷胎而生。歷史以國家的前提而歪曲,教科書把國家的存在正當化,不過是為了擁護其權利的宣傳文罷了。從小學至大學的教育過程,總之,是其一貫的宣傳過程而已。由於這種教育,人人習慣於國家生活,這又成為因襲再成為制度。制度把人納入一個模型。不願被納入其鑄型者,被稱為異端者。

  太明把其間的事情,引用中國的纏足為例子來說明。纏足以前在中國是一種美的標準,因為纏足而違背道德的一面則不被問及。全體社會都以為這是善的、美的,對它不生疑問。但是,因為接觸了西洋的近代文化,以為纏足是美的看法便崩潰了。新的美的標準,新的道德標準登場。而中國女性的解放史,由於纏足的廢止,而寫下其第一頁。制度有使人盲目的一個要因。

   太明再以國家與國家的對立問題而言,若社會進步了則其對立便會消失,戰爭的必要消失了。到了那時,戰爭將只是以過去曾經存在的殘虐習慣記錄於歷史罷了,太明這樣做結論。他所說的這種放棄戰爭的立場,不過是觀念性的抽象論,但這裡至少有更高的理想。雖然形式不同,達雄陶醉於一種觀念,以它做為行動的基礎,因此太明的這一番說法,對於達雄所抱的觀念便有了說服的效果。

  太明長長的熱烈講話結束時,達雄如夢初醒般,發紅的臉舒了一口氣。太明說及的內容,對於達雄,是他不曾聽過的新鮮的驚訝。他不勝感歎地說:「叔叔的看法實在與眾不同,超過赤色分子。」

  「我的看法,不是赤色的或黑色的,而只是把當然的事,當然的思考,把事實以事實來觀察而已。對於事實有認清的勇氣,這至少是知識份子應採取的態度,你認為如何?」

  太明這樣說著,看達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太明的那些話,顯然達雄已瞭解。

  「叔叔!我很明白了,我會再重新考慮。」

  達雄這樣說,一直低著頭。太明感覺得到自己的勸止,已獲得某種說服的效果。太明有一種感謝蒼天的心情。

  47.犧牲

  第二天中午,胡家的門前停下了一輛軍用卡車,從車中抬下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發生了什麼事呢?家人立刻奔到擔架旁,那是阿玉的兒子志南。

  志南從上月起被召集去勞動服務隊,在××公用地做工。因為過度的勞動而倒下了。而勞動現地衛生狀況差,而且也沒有醫生。因此病情日益惡化,終於無法救治了,最後才被護送回來。志南在擔架上昏昏睡著,枯瘦的臉完全無血色,一瞥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志南,變得如此的慘澹極了。想到這就是那樣的硬被逼著在志願書上蓋章,而被召集的志南,其淒慘,實在令人心酸。

  家裡頓時慌亂起來,胡文卿先診察,因為病況已無法再拖延的惡化了,他一時很著急,立刻派人去請街上的西醫。因為以他中醫的醫術已無法著手診治了。醫生馬上趕來了,注射三針強心劑,說,然後要看經過的情形而定。病情已相當的急迫,從那醫生的表情也看得出來。

  太明在志南被抬回來的那一瞬間起,便對周遭的什麼感到一種強烈的憤怒。究竟是誰把志南摧殘成這樣的呢?如果是他自願的倒也罷了,他不願意,硬威脅哄騙硬被徵召的,摧殘成這樣的身體才送回來……他覺得這簡直是太不負責任、太殘酷的做法。

  傍晚時分,也許是強心劑的效果,志南終於恢復意識,他對於站在床邊的人,一一看著他們的臉,看到太明時:「阿兄!」

  志南虛弱的叫他一聲。

  「怎麼啦,志南!你振作一點!」

  「我已經不行了,以後拜託你照顧了。可是,落到這樣的地步……實在遺憾……」

  然後他面對著胡文卿和母親阿玉說:「阿爸!阿母!再見……」

  志南就那樣,腦袋突然搭拉垂下來,咽下最後一口氣,真是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死了。

  首先阿玉放聲痛哭,胡文卿雖然沒有哭出來:「天呀!」

  他低聲喃喃叫天,眼睛一直閉著。

  太明全身哆哆嗦嗦,心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這不僅僅是悲哀的感情,而是更深刻的,一種從靈魂之底被搖動起來的使人慟哭之情。志南那無聲的屍體,被痛苦折磨曲了,在太明看來好像志南控訴著他的遭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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