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五九


  「我們這一莊在進入大東亞戰爭以來,已有了長足的進步,從消除私心奉公服務到貫徹殉國的大義了。從這次的總動員運動看來,真的已表現出一億一心之誠,不肖的我很有助理的面子。尤其是我們這一莊的某醫師一個人就樂捐一萬元以上的獻金。相反的,今天聚集在這裡的諸位,僅是少數目的捐獻,就要我勞足而來,這太不光榮了。」

  他這樣說著對大家一瞥,繼續說:「我國如今實在面臨著非常時期,不,應該說是,超非常時期,敵人虎視耽耽窺隙,臺灣要塞說不定有一天就變成臺灣戰場。為了萬全之計,六百七十萬人須團結一心真的總動員起來,忍受一切犧牲和一切痛苦,必須做到當局所要求的。這便是我們國民應盡的義務。諸位都是忠良的國民,想必已瞭解總動員的宗旨,不必現在我還要在這裡囉囉嗦嗦的再說。總之,應好好的認識時勢,不要讓別人譏笑我們是非國民,自動獻金!」

  他的語尾用力,非國民一詞特別震撼大家的心。然後鄉公所的職員一個一個調查,大家因為剛剛聽了鄉長助理的訓示,儘管無法再說什麼,但仍然舉出家庭的情況或各人的種種理由來要求減免獻金,但沒有效果,其中有兩三個人徹底求情,但結果還是不得不在認捐書上蓋上私章。因為胡文卿本人沒有來,最後才輪到太明。胡文卿是醫生,鄉公所的人說,捐款應照戶稅二倍才行,尤其說出應捐一千元。太明指出中醫和西醫不同收入少,而且胡文卿自身已年老無法出門往診為理由,請求依照普通捐款。那鄉長助理臉色一變:「胡先生出身最高學府,而且還在大陸待過,是村子裡的先覺者,做夢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不明事理的話。」

  他說了這種挖苦的話。太明心頭火起,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儘量冷靜的回答:「東先生以某醫師做標準,把它當做不成文法般來要我們多捐獻,同樣是醫生,但中醫和西醫大不相同。西醫由當局配給法定價格的藥,儘管如此,近來西醫有人擅自把藥價提高三、四倍,更有甚者,把藥改換為紅紙包或青紙包,當作貴重藥品,一份藥收費高達五元或十元,也就是從患者榨取的錢累積到一萬元吧。而中醫收取的是診察費,看診一人三角錢,十個人也僅有三元而已,在鄉下一天有十個病人便是最多了。醫生本來就是以仁術濟世,與賺錢的商業不同,若把行醫視為是賺錢的行業便錯了。賢明的東先生,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的吧?」

  太明這樣說著,心平氣和的拜託讓胡家以普通捐款額度獻金。

  但那鄉長助理不准,舉出胡文卿的不動產,硬要特別捐款。太明便再說明關於土地的收支情形,一甲步土地的收入,繳納了稅金、國民儲金以及其它法外稅款後,剩下的僅有一百元而已。但鄉長助理仍然嘮嘮叨叨的堅持著,太明終於生氣了:「東先生,你以某醫師為例子來要求人捐獻,這也是合理的,例如像你這樣人格高尚,富有愛國心的人,在捐獻上一定可以做我們的好榜樣,請恕我很失禮,為了給我們啟蒙,請公開你的捐獻數目好嗎?」

  太明這樣反擊,鄉長助理二話不說,馬上讓步了。太明知道他硬要別人捐錢,自己卻是不出錢的人,因此胡文卿的捐款,才能夠以普通的額度了事。一些和太明同時被叫去的人,對於太明的做法都心中稱快,歸途有人說:「給臺灣人一頂帽子(地位),他便不顧別人的死活啦。」

  這樣紛紛批評鄉長助理。

  有鄉長助理這樣的人,但也有人打心底願意皇民化,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臺灣人與日本之間的隔閡,因此而真正煩惱的臺灣人。

  有一天,突然來訪太明的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李訓導,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二十年沒見面,他看來很蒼老簡直判若別人,姓名也改為日本名的「吉村」。他仍然過著教壇生活,但最近似乎精神很空虛的樣子。

  「我執教鞭二十年了,因此都可以獲得勳章了。在這期間,我誠心誠意的努力皇民化運動,做到「國語家庭」化自不在話下,而且改姓名等,不顧父母的反對最先實行。我覺得自己一代的吃苦頭,若能賺得子孫的幸福,還是劃得來的。然而,現在的情形呢?我覺得越沿著其線努力,反而越離開其線。他們有屬於自己的長久傳統和歷史,但我們卻沒有這些。這種隔閡是無可奈何的。結果如今看來,人為無可奈何的事,我卻一直努力打拼著呢。」

  他這樣說著,寂寞地笑了。我們無法說他這是愚昧的努力而笑。至少這裡有一個從別的意味而言真的苦惱著的人。這也是臺灣人的悲劇。太明無話可安慰他,只是暗然默默的。

  46.恍然大悟

  志剛的兒子達雄突然從大學回來,原因是為了要參加特別志願兵。志剛迷於皇民化運動,兒子要志願當兵,反而高興,但他的妻子哭著阻止,但是達雄自身志願的決意堅定,對於母親的阻止不在意,反而說:「阿母的腦筋古板。」

  達雄反駁母親的固執。而他母親還是不會就此放棄勸阻,她去拜託胡文卿規勸達雄,可是胡文卿還是沒有一種能夠使達雄的決意改變的理論和說服力。最後這勸解的差事輪到了太明。達雄的母親哭著拜託他,太明答應了:「好,我來試試吧!」

  太明看到了達雄。達雄瞭解太明也是想勸阻他,所以從開始他的態度就很堅決。太明要先從解開他的心情著手。便說:「達雄!今天和叔叔兩人閒話一番吧!這是我從中國帶回來的茗茶,跟我們這裡的茶葉有一點不一樣,你品嘗看。沒什麼可請你嘗的,為了慶祝你的征途,喝一杯茶,哈哈哈……」

  太明若無其事的這樣說出來,達雄的心情顯然已緩和一些了。太明便又說:「達雄!志願是很可嘉的事,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想法呢?把你的信念說出來聽聽好嗎?」

  達雄便滿懷信心地,表露他所相信的事,據他所想的,臺灣人今日正站在能不能成為日本人的大考驗階段。現在正進行著的聖戰(他說是聖戰),只有我們同心協力,才能夠通過這考驗。為了解放十億東亞人民而當做人柱,便是我們青年人的宿願。這種理論是很幼稚的看法。太明想:「這裡也有一個缺乏批判力的,可憐的年輕人!」

  太明突然回想起應召軍屬時的事情,他在大陸看到祖國的抗日青年,還不到當兵的年齡,而勇敢的為大義殉身的英勇之姿歷歷如在眼前。太明心情沈痛的望著達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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