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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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死,不由得使太明必須與某一問題對質決定。弟弟的死,那是死於非命。他成為沒有代價的犧牲,而失去了年輕的生命。這在弟弟本身,是無可奈何的,就像宿命般的情形。太明這樣想著。而這種宿命,已經不只是弟弟的遭遇而已,不久無疑的也會降臨到太明自己和他父親的身上……要「活下去」的路已絕了,能夠通往的是,走向死亡的路。太明想像親人全死了以後,只有他一個人活著的情形,那是靈魂都凍住了般的活墓地。 而如果只不過是苟活著罷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來太明一直到現在的生活方式,非常的不徹底,他想認真的生活著,但事實如何呢?他從事過幾種職業,但沒有一項工作做長久。戀愛的情形也一樣。 他想認真地生活著,然而對自己豈不是虛偽的嗎?他沒有克服現實的勇氣,只是一切都妥協。他高等工業學校畢業,以臺灣人來說是受了最高的教育,究竟這有什麼用呢?他覺得自己簡直跟螻蟻之輩一樣,是個軟弱無力而沒有用的人,對弟弟的死應感到慚愧! 太明是一個內向性的,然而對自己豈不是虛偽的嗎?他沒有克服現實的勇氣,深深反省自己的人。這樣的個性,這與其說成為他行動力的源泉,不如說束縛其行動,使他把所想的事十分之一都做不到的,一個非常保守的人。他到日本留學,然後又去大陸……他的行動看來似乎頗有作為,但其行動的骨子裡又有什麼呢? 此刻,很大的自責和反省之念,如狂風暴雨似的搖動著太明的身心。這對於他的肉體和精神來說,都是他忍受不了的。這時,他再度聽到阿玉悲痛的哭聲。這與其說是因志南的死而傷心,不如說是向天地哭訴的靈魂的慟哭。 那慟哭的哀號調子,漸漸的也感染了太明。那時太明好像忽然聽到志南臨終時呼叫的聲音。死者不會呼叫的,是錯覺吧。不,並非錯覺,志南的確在呼叫。 「啊!」 這時太明思考脈絡的經緯一下子全斷了,他感覺頭腦裡充滿了異樣的混沌。他失魂落魄似的蹣跚地走出房屋,他的視線已經焦點不聚,目光漂於空中的樣子。 48.瘋狂 太明突然發瘋了,這傳聞擴展開來,有幾件事實,可以用來證實。首先,志南死亡的第二天,太明在胡家公廳的神桌上臉塗得像關公一樣紅的坐著,壁上有太明的筆跡,墨痕新鮮的寫著: 志為天下士 豈甘作賤民 擊暴椎何在 英雄入夢頻 漢魂終不滅 斷然舍此身 驢呀驢呀意如何(日本叫臺灣人) 奴隸生涯抱恨多 橫暴蠻威奈若何 同心來復舊山河 六百萬民齊蹶起 誓將熱血為義死 但是,太明的言行雖然奇矯,似乎還不能斷言他已經發狂。胡文卿害怕寫在壁上的激越詩句被當局目擊了不妙,立刻在那上面掛了一幅畫遮蔽,但聽到這事情從近鄰來看的人擠滿了胡家的公廳。這時,太明臉上仍然塗得通紅,昂然走入公廳,在人人吃驚的騷然中,太明悠悠的端坐神桌上。 「告訴汝等眾生!」 他大聲說,那態度雖然異常,但卻出奇的有一種逼人的神情,因此人人靜悄悄的看著太明。太明接著朗朗吟誦: 頭家是大哥 大哥是賊頭 人剝皮 樹剝皮 山也剝皮 這些詩句,一句一句沁入眾人的心底,如那詩句所言,如今山已經成為赤?,相思樹的皮、桑樹皮、塞麻頭的皮都被剝光無餘了。雖然人的皮還沒有被剝去,但比被剝皮更甚的,許多人被驅使。而次一瞬間,坐在神桌上的太明,一改嚴肅的樣子,用另一種調子: 咿-呀-噯 白晝土匪 哪-噯-喲 他以奇異的節奏唱起了山歌,在人人之間哄哄然的起了嘈雜聲,在那嘈雜聲中有人說:「已經發狂了!」 「發狂了!」 「可憐呀!」 人們交相這樣說。太明這時突然站起來,空虛的視線望著空中,一面說: 哎呀!瞧! 他們都是 老虎其面。 像吃人肉的野蠻人 那是發狂了, 你的父親、你的丈夫 你的兄弟、你的兒子 全都為了他- 他為什麼高呼為國家、國家。 這樣高呼的傢伙才是壞蛋。 借國家之力 貪圖一己的榮華。 是不道德漢子 是白晝土匪。 殺人要被處死刑 那傢伙殺了那麼多人 卻稱他英雄!英雄!為什麼? 混蛋! 是老虎 是豺狼 是野獸 你們不知道嗎? 他痛駡著,這些話貫徹入人們的肺腑。然而太明還沒有罵完,他又說: 混蛋! 你嘴裡說同胞、同胞 其實你是走狗! 是皇民之輩! 是模範青年! 是模範保正! 是贊成先生! 什麼東西? 混蛋! 他大聲說完了,又好像有誰在他眼前似的: 喂!混蛋!他怒駡,太明的精神已完全錯亂的狀態。 從此以後,太明成為一個完全的狂人。 太明每天在外面徘徊,在養魚池或商家的招牌上寫「白晝土匪」,這是指誰說的不難明白,雖然一時被人非議,但知道了那是狂人寫的,對他也無可奈何。而有時他連日安靜地端坐在胡家公廳。不久。由於村民們忙碌,也不再注意太明瞭。而不知幾時太明從村子裡消失了蹤影。 經過了幾個月,太明消失到哪裡去了,沒有人知道。但那時有一個到村子裡來訪的漁夫說,曾經有一個好像是太明的男子,坐他的漁船渡海到對岸。於是又有人說,在他乘船之前,看見他在海邊徘徊。 這傳聞尚未消失,又傳說,太明從昆明的廣播電臺對日本廣播喊話。然而,太明乘船渡海到對岸,或他在昆明,真相如何,沒有人知道。只有他留在胡家公廳牆壁上的壁書,雖然不敢公開,這事情卻悄悄的在民間流傳,因此有不少人來看那筆跡。而那時太平洋戰爭,終於進入了酷烈的最後白熱化階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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