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四七


  「廁所蠅和紅鯛嗎?臺灣人的努力皇民化,終歸是一場作秀罷了。」

  太明的心情覺得有點受不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時太明的母親阿茶,為了生活上的自給自足,在自宅附近種蔬菜,種菜後有興趣,又繼續開墾新地。太明也幫忙母親。不只種蔬菜,還種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開墾的土地劄根,日益迅速生長。

  有一天,太明不厭其詳的,仔細看著自己費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長的情形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日語的大聲喝問:「喂!這是你(これはあなた)種的嗎?」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是水利會(水利組合)的巡視員,此人以前當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壓的口氣說,這一帶谷地是屬於水利會管理的,不許擅自開墾種植農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堅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視員強詞奪理地說,穀裡有水流著,便應視為河川,河川當然由水利會管理。並且硬說,連水埤側的樹木也是屬於水利會的。

  那時水利會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評,凡是與水有關係的都被視為課稅的物件,這是水利會的做法。尤其這裡來了這個巡視員以後,這種做法更明顯。他是藉口要對太明種的香蕉課稅。為了要把他不當的課稅要求合理化,那巡視員賣弄他的小聰明的法律知識,企圖使太明屈服,這原是他們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聽了,不由得怒氣湧上心頭,因此便嚴詞反駁,那巡視員碰到這有理的反駁,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農民不同,是強硬的對手,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會寄來的通知書,事由是有關於水池的廢止與對水池的特別水租,並且為了增產,應把水池填平,改為水田。水利會指定的應繳納特別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別水租每年須繳納二次,共計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後,每年不過只能收穫稻穀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對此課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別水租,再加上被課普通水租,那麼種田做什麼呢?若再加上開墾費和地租,比買新田的費用還高。而且,那水池並非僅僅是養魚池而已,是彌補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實需要而作的水池。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將成為幹幹沒有水的看天田。顯然是水利會無視實際情形的不當要求。太明決心去水利會一趟,詢問其理由。

  水利會的建築物是堂堂的二層樓房,比鄉公所有氣派。這全是由不當課稅在吸取大眾的血汗之上所築成的,太明戰戰兢兢地推門進入。一個年輕的臺灣人辦事員出來,太明簡單的說明事情。那年輕的辦事員從開始便以高壓的態度對待太明,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無法顧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協力者便是非國民。他的措詞雖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聽飽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樣。是臺灣人當日本人的爪牙來苛斂誅求臺灣人。而且,借非常時期的名目???太明覺得不能退縮,但跟這個辦事員交涉無益,他就鼓起勇氣,要求跟社長見面。

  社長以前當過鄉下郡守,五十開外的人,身體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輕的辦事員不同,看來通情達理些,太明詳細說明有關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這些話無論誰聽了都會同意的,條理分明的陳情。社長「嗯,嗯」的聽著,他說,增產計畫是展望將來的方案,即使土地狀況不適於改作水田,但還是有繳納水租的義務,顯露出有點妥協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見轉到本質論上批評到水利會的做法,觸怒了那社長,他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言,堅持一定要填沒水池。太明瞭解自己不應該觸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沒有錯,不願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對方。

  兩人終於各自說得情緒激昂起來了。

  那社長甚至說,為了遂行當局的方針,縱然水池下方的田都變成無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計。至此已沒有妥協的餘地了。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決然的從坐著的椅子站起來。或許為太明的氣魄壓到的吧,社長叫住太明,自動妥協的說,只繳納水租,並且在一兩年內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麼的狡猾,討價還價,那麼何不一開始就說要這樣處置呢?這也是政府機關處理事情的心理嗎?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會建築物,看見其後面有七、八戶相當好的宿舍。那是水利會的職員宿舍。從裡面傳出留聲機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館流行的,低級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以水租之名由民眾身上榨取的血汗,結果是注入這種事。」

  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憤怒。他抬起那因為憤怒而發熱的視線,看到浴著微弱的冬陽,掠過大雪山頂上那白雲的來去,似乎也有點孕育著不穩的氣候。

  37.母親之死

  戰爭時的一年相當於平時的一百年。以平時所見不到的激烈的速度與壓力,一切的事物都在改變著。連植根於臺灣人的歷史與傳統的種種風俗或習慣也不能例外。首先,義民廟的拜拜改變了。以往每年到了七月中元節,十四鄉的居民聚集,供上一千多頭的犧牲豬,使數萬民眾狂熱的榜寮義民廟的大拜拜,今年連臺灣歌仔戲也不能上演,像火熄了一樣。還有舊曆改為新曆,太明的家也與村人同步調,迎接非常時期的新曆的新年。那是沒有情緒的,僅是形式的過新年。他母親阿茶只過新歷年意猶不足,到了舊曆過年,她念念不忘又私下做了年糕,再一次祭拜祖先和媽祖。

  又在高喊增產聲中,到了插秧的時期了,因為當局勵行插秧要「正條密植」,取締嚴厲。由於沒有勵行正條密植,而被傳去挨員警申斥的農民前仆後繼。被叫去的農民,要罰跪水泥地上一小時以上,還被打耳光。儘管如此處罰,農民與巡察的技術人員,或鄉公所的職員之間,還是不斷發生爭執。例如因為勵行正條密植,插秧的間隔用尺測量,若沒有按照規格:縱二十一公分,橫二十公分,檢查人員使挑剔、指責。

  例如有一個老農,同一的田,從童年時一直種到七十歲了,憑他自己的經驗,他知道最適當的而收穫量也最多的插秧法,因此他不改變,但巡察人員用尺測量後說,不合規定而挑剔。

  老農便說明,從他的經驗中得來的方法沒錯,上田和下田不同,因此不能一律如規定的插秧,還有通風不良的低窪地,如果過於密植,出穗時容易發生稻熱病,以及若沒有適當的間隔,稻莖生長不粗等的情形,希望能夠按照他自己的經驗插秧。太明正巧為這個老農當通繹,覺得老農的話說得有道理,但鄉公所的人不聽老農說的話。

  「不行不行,不照規定絕對不行,重新插秧,否則明天到鄉公所來!」

  最後是這樣威脅。他們只知道要農民依照規定,實際如何無所謂,硬要把一切納入規定的鑄型中才行,即使因此而出現減產的結果也不顧……老農對於官員的這種石頭腦袋非常氣憤:「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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