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四八


  他嘟囔著,咋舌,把犁放入田中揮鞭:「呵伊,噓噓」的趕著牛,把一列一列整齊地剛插好稻秧,讓牛慘不忍睹地踐踏倒。老農因為懾于官員的命令,不得不把自己費勞力剛插好的稻秧,自己用犁頭剷除,太明想到老農難受的心情,非常同情。官員們看了,這才同意:「好,我們回去吧!」

  臨走時對於這樣的對待老農,官員也覺得尷尬,便對太明討好似的說:「老頭子的腦筋頑固,這方面年輕人就容易瞭解。」

  在嚴厲的取締下,所有的稻田,縱橫都按照規格整然如棋盤一樣被統一了,使當局滿意。但結果顯然並沒有達到增產的效果。儘管如此,當局依然固執於在桌子上計算出來的增產目標,因為實際的收穫量未達到,便怪到農民頭上,農民對於這過大的要求叫苦連天。而這增產的要求,以更加嚴厲的形式,壓在農民身上來。突然,臺灣被分配到應提供一百萬石的米,這提供米的運動開始了。

  在農民之間有一句:「四五九月人情斷絕」的諺語。在農村裡四、五、九月經濟枯竭,所以人情淡薄。農民插秧後,應支付的費用都支付了,然後便期待著收穫,灌溉、除草、撙節度日,盼望著收穫的時期,四、五月的田圃放眼望去一片青青,是對於未來的收穫孕育著希望的月份,但生計是苦的。而且,豐收歉收全賴天候而定,所以農民關切天候,祈禱不要有暴風雨,他們翹首而待收穫之時。就在這樣的農民頭上,突然下達了供出一百萬石米的命令。街上的人已都在談論這件事,而當事的農村卻還沒讓他們詳細知道,因此蒙受最大犧牲的農民,尚不知道其實情。不過,隨著街上傳說的各種消息,農村不安的空氣也展開了。

  有一天太明在花生田裡除草,附近的三、四個農民聚集來,說起了有關供米運動街上所傳的流言。

  「聽說街上已買不到米了,米店都空空無米。」

  其中有人說,米總是不夠的,有人說,別的地方一定可以買到米,有各種意見。但米糧的問題已開始急迫了,顯然已是沒有懷疑之餘地的事實。這天晚上,太明的母親阿茶說,最近村子裡頻頻被偷竊番薯。太明聽了,認為這和米不足有關係,便把白天在花生田裡聽到的話告訴母親。

  阿茶聽了說:「這怎麼辦呢!不過,太明,你阿公在生時經常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他不曝露稻穀,一定收藏好,晚上還要檢視外門。尤其是晚年,為了以備萬一,每年蓄存著很多米。阿母也跟阿公學了這種習慣,所以我們家裡沒問題啦。」

  然後,她又說起阿公的祖先時代,在中國鬧大饑饉時的情形,由於發生暴動,看到有炊煙的地方,暴徒必來搶。但阿公的祖父,從那年的收穫便預料到會有饑饉,對於四、五、九月的糧食事先有準備,他把稻穀混合赤土做成「土角」(混土磚瑰),堆積在牆壁邊,暴徒們屢次來搶,都沒有被發現順利避了難。但是,無米的情形,還是使阿茶擔心, 她低聲問太明:「可是太明,這種情形,真的要怎麼辦呢?」

  太明說,朝鮮和北九洲島的歉收是事實,但日本的政治和昔日的唐山(中國)不同,不致於招來饑饉,這樣的說明以使母親安心,但他母親還是顯出不安的樣子。

  翌日,當保正的志剛從「供應糧食報告會議」開會後回來,向村人傳達會議的結果,議決:每人每日配給一合米(合:容量單位,十合為一升),其餘的米穀全部供出,拒絕者便是非國民,要受嚴罰。志剛的傳達,立刻引起村人的恐慌。各人絞盡智慧,有人要提供一部份糧食,其餘的設法私藏著,有人要把米磨成粉,或做年糕,有人要把米蒸熟曬成飯幹,有人埋在地下,有人藏在池裡,大費周章,但個人為了一家的安全之計,沒有辦法不得不這樣做。太明一個人超然,但阿茶和其它的村人一樣用種種方法藏匿糧食。

  過了四、五天,搜索隊也到太明的村落來了。村民戰戰兢兢,心裡祈求媽祖或義民廟的神明保佑。而膽子大的人,派人守望著,而把糧食搬移到樹林或竹林裡藏著,卻顯出若無其事的神情,這種大批私藏糧食的人,諷刺的是卻逃過搜索之網。

  太明的家被搜索時,起先沒有被發現什麼,最後鄉公所的一個官員說:「那堆放番薯的地方十分可疑。」

  阿茶聽了,臉變成土色。

  於是一個青年團員,毫不客氣地走到那堆番薯旁邊去搜索。

  「有啦,有啦!」

  他高興的發出聲音,大家的視線都一齊集中於那裡。青年團員得意的把搜出來的一個石油罐,高高舉起來給大家看,很沉重,內容是什麼很明顯,鄉公所官員恨恨的以客家話罵了一句:「不知死,非國民!」

  於是一行人把石油罐的搜得物意氣揚揚地搬走了。他母親阿茶從最初的恐懼恢復過來,突然絕望地大膽起來了:「呃,白晝土匪!」

  她的聲音雖然低,但是充滿憎恨的尖聲,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表情霍地變了,但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被說中了的,一瞬的狼狽似的。

  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就那樣默默的走了,鄉公所的官員對身為保正的志剛嘟喃了幾句什麼。

  當晚志剛來,激烈地詰難母親。太明在旁邊聽著忍不住袒護的說:「阿兄,那些米不是阿母藏的,是我,不要那樣的責備阿母。」

  但是志剛還是責備個沒完,太明不禁反問他:「那麼阿兄家裡如何呢?一點也沒有私藏嗎?」

  志剛啞口無言,他當然也私藏糧食的,但因為有保正的身分,可以免於被搜查,他這種利用特權私藏糧食的做法,比一般人的私藏更不道德,他被太明說中了這弱點,又嘀咕了幾句,便回去了。目送著志剛的背影,阿茶說:「夭壽子食日本屎!」(當日本人走狗的笨兒子!)阿茶言詞銳利地罵著,她的眼眶裡含滿了淚。她對自己的兒子罵說「夭壽子」,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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