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二二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簽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裡,心裡想著:「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愚蠢、多麼的……」

  他的心裡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麼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裡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麼,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裡面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裡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裡,「心肝仔!」

  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臺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裡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

  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

  「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只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拼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

  「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乾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裡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乾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裡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麼窮……不過那時候我也雇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

  他落寞地笑著,心裡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裡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麼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

  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裡斟滿米酒,自己的碗裡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連已經成為大人了的,這些無知的人也需要教育。為了使這些人不再由於無知而發生這種悲劇,他決心要用自己的知識來灌輸她們。他認為教育不一定只在學校裡施行,如今在他周圍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應教育的對象。

  太明一旦下了決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時間,每天對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樹蔭作臨時教室。從日本語、算術等,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的基本知識。這年輕的教師受女工愛戴。而且女工們對於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們對於這午休時間的授業很感興趣,因此知識增長進步也快。太明接觸著這些對於如乾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斷吸收知識的女工們,他做為教育者的喜悅便如泉水般湧出來,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實的。

  然而農場生活,也並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農閒期女工們也不到農場來上工,太明趁著其餘暇查查農場經營內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黃說的話,以為農場的經營,帳面上都是黑字,其實卻是都呈現赤字。而且因為今年連續乾旱,虧損更大,實際情形這樣,為什麼黃卻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納悶不解,有一個機會時他便問黃這事情,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說:

  「闖事業就是這樣,像當教員一樣的很誠實在社會上是難推展的。我從制糖公司融資二萬元,其它的農場也這樣。但這種情形若向社會公開將會破產,所以都對外宣稱農場有盈餘有盈餘。其中也有的農場因為向制糖公司借的錢無力償還,而宣告破產,可是,制糖公司是賺錢的一方,須有要領的依靠公司,而能夠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這是我的人生哲學。」

  太明這才知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間的另一面,然而若是這樣的經營因難,他不應該還主張提高女工的工資,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為,太明說出這一點,黃說:「若付得出會提高工資的,這樣很好。」

  他的口吻很看得開,然後又說:「到了收穫的甘蔗搬運期又可以賺入幾千元彌補。最可憐的是農民。他們受到鼓勵種植甘蔗獎勵人員之言鼓舞,非常努力的種甘蔗,但因為沒有保障,甚至落到無法維持下去。但無論如何,像這樣持續乾旱,就沒有辦法可想了。若是越走越陷入因境,實在無法突破,我們兩人再去當教員吧!」他說著,發出並不擔心的豪爽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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