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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20.輾轉流離

  平靜的田園,嚴酷的現實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節時候,鎮上有一場某思想團體的演說會,演講人與臨場的員警發生了小衝突,一種不平靜的空氣低迷。太明沒有去聽那場演講會,但過了三、四天,那經常來農場的劉保正,這一天又來了,他是個五十出頭的鄉紳,穿著筆挺西裝,悠悠然的搖著白扇子進入農場的辦公室:「胡先生怎麼樣?最近忙嗎?上次演講會你沒有去吧?」

  他說了開場白,然後便詳細說起那次演講會的情形,以及其前後鎮上的動靜。

  「在那思想團體要來這裡演講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便衣刑警來看我,他訕訕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講人的團體來時,我的工作是不可讓鎮上的人有大表歡迎的動作。聽說那個團體到新竹時,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歡迎。為避免重蹈這種覆轍,他事先來我這裡做事前工作。因為在我的『保內』我說的話保民都很聽從的。刑警也很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到我那裡來拜託。」

  劉保正得意的說,太明聽了漸漸地感到不愉快。這是因為他那種採取旁觀者的,胳膊扭不過大腿的明哲保身態度,明顯的表露無遺,所以令太明不快。據劉保正說的,那思想團體演講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內,如果藍也來演講,他想去看看藍,但他知道藍在此以前就因為思想問題而被監禁。至於詹不過是由於藍的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太明並不想特地去看他,心裡正這樣想著,劉保正又說:「在那次的演講會裡有個『不知死』的傢伙,演講中,他大聲喝采,這個傢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駝子,當場駝子安然多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進入面店吃面時便被逮捕,關起來,若以違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

  他以這種口吻繼續說,太明聽著之中,對於劉保正,他的心裡湧起了冒火似的一種嫌惡之情。

  劉保正外表看來雖然有鄉紳風采,但其私行頗令人覺得可疑。他曾經聽聞女工說過,證明劉保正行為不堪的話。他跟別的女人有關係自不待言,他為了想當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為員警的女眷跑腿,諸如此類的事情。

  把劉保正的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覺得他是個令人生厭的卑鄙傢伙,他走後,太明覺得的不愉快像殘滓般仍然留在心裡有好一會兒。

  而比較起來,藍和詹為了貫徹自己信奉的主義主張,不辭危險全力活躍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氣概。跟他們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無作為無意義了。經過這一番反省之後,太明那看來暫時安定下來的心境,又不斷地感到苦澀的煩惱,那苦澀久久揮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黃的農場裡幫忙做事,在這個意味上他是黃的一個忠實協助者。

  而秋、冬過了,正月來到,農場的歲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結算期時,黃的農場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在這以前,黃屢次向制糖公司貸款,而且大膽地硬強行採取擴充農場的政策,這樣總算勉強的能夠支持,想不到突然因為制糖公司的農務主任調動,新任的由日本派來的人,對於黃的周轉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雖然拜託前任的農務主任疏通,但無濟於事。後來才知道這是公司高層決定的,並非一個農務主任的意思就能夠決定。因為黃沒有可靠的不動產,公司不再承認他為新的融資物件。

  不僅如此,黃的農場從正月到春季期間虧損高達六千餘元。

  從正月後的整整兩個月期間,勉強在其期日支付了開銷,但因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帶的爪畦種甘蔗,由於天氣乾旱,每甲步的收穫量僅三萬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價下跌,蔗價被決定為每百斤僅四十三元六毛錢,平均每甲達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結果,對制糖公司便有二萬五千餘元的負債了。然而,黃仍然計畫預定下年度再擴充十甲步,因此擬再向制糖公司預借。但現在估計預借不到,真的是一籌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視不救,提議把他的財產提供為黃周轉應急,但黃不接受:「謝謝!你的友情我很感謝,但因為我對你的友情,我堅決不能接受。」

  黃的意思堅定,不管太明如何勸他,黃還是不接受。他度過世間的重重艱難之途,因此,不願意朋友連財產也為他犧牲。

  「你的決心既然這麼堅定,那就順你的意思了。為了農場的再興,我很願意協助你,但既然不能夠,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厲的努力!」

  太明這樣的鼓勵黃,他便離開農場,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對太明而言卻是一個轉機。女工們依依惜別的送他到車站,她們揮著手帕一直到列車看不見了才停。

  「她們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學的教她們……」

  太明從車窗探頭,和逐漸退遠了的女工們揮別,心情漸漸感傷起來。

  女工們的影子、車站、有農場的村子,轉眼消失于原野的遠方,他忽然發覺火車正全速力飛跑於一片無邊無際起伏的木麻黃田野間,在那盡頭閃著遠方的海,像跟列車在賽跑似的。

  21.大陸的呼聲

  太明久別回家,在他離家的期間,家裡有種種的變化。首先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還認為是孩子的妹妹秋雲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著準備結婚,未婚夫婿是他父親胡文卿朋友之子,醫專畢業的年輕醫生。

  另一個變化是,他哥哥志剛近來迷戀鎮上的一個藝妓,志剛大概很少照顧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間感情不睦。分家繼承了財產,能自由的處理金錢,便立刻納妾或玩藝妓,這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變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認為這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場,他也想忠告哥哥,但顯然會被認為是多餘的操心。

  而太明在村子裡沒有談話的對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遺留下的書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觸的書,便隨心的細讀,老阿公似乎還活在他留下的書籍中。其中的隨園集和陶淵明詩集,處處有他閱讀時用筆打的記號,顯示出那是他喜歡讀的書。太明被那些書吸引著,手不釋卷地沒入隨園或陶淵明的世界裡。太明的父母連妹妹都婉轉地勸他結婚,但他置若罔聞,看來他是想在讀書三昧中,漸漸地使心的調和恢復過來。然而寧靜了的心,有一天因為發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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