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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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明回過頭來,看見那是在公學校時代的同事黃代用教員。黃走到太明身邊,跟他握手說:「呀,好久不見了!太概有六、七年吧!」 他懷念的望著太明的臉。 他的樣子已完全改變了,儼然一副紳士派頭,兩人被街上的人潮推湧著無法站在那裡說話,便擠出人潮,進入市場拐角的一家面店。黃說:「好久不見了!喝一杯吧!」 他高興的這樣說著,點了冬菜鴨和八寶菜。酒過數巡,漸漸地話也多起來,他談起別後以來的動靜。據他說,他在太明離開學校後不久,他也離開了公學校,而從事經營甘蔗農場。黃本來就有社交上的手腕,對於實務也擅長,因此他的甘蔗農場在制糖公司的支持下不斷發展。而如今也很順利的經營著農場。談話告了一個段落,於是話題轉移到公學校時代的往事。說著時,黃忽然改口吻問太明:「而胡君,你呢?現在怎麼樣呢?」 太明老實地說出近況,於是問他:「黃桑,你的農場可以雇用我嗎?」 太明裝作開玩笑的這樣說。黃說:「你到我農場……難道真的嗎?」 黃不相信,但太明一再表示有這個意思。 「呃?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你有這意思嗎?不是耍弄我的吧?」他叮問著。 「其實,現在農場的會計正缺人手而傷腦筋著,若你肯接受,那就太好了,幫了我的大忙呢!」 太明的意思立刻就決定了。 「拜託,讓我去做吧!」 「真的嗎?那真是多謝!」 從開玩笑而弄假成真,黃高興極了,用力握著太明的手。他那不變的友情太明高興得幾乎落淚。他拋下那小小的自尊心,認為在農場以農民為物件而工作,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這樣想著,積壓在他心裡已久的陰霾彷佛晴朗了似的。兩人非常意氣投合不禁多喝了幾杯,相約再見告別時,彼此的雙腳都有一點蹣跚不穩。 19.新生活 那是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被鋤起的赤土之畦,幾百條平行規則整齊的一條條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遠方。處處可看見戴斗笠的女工(被制糖公司雇用的農婦)之群散佈於其間作業著。也看見了四、五輛運肥料的牛車發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聲音。還有一條水量少了的河流,閃著白光流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海。 太明自從到農場工作後,心身恢復了活力。農場的面積有四十多甲步,會計的工作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便處理完了,其餘的時間太明在農場內溜躂,或跟農民閒話家常,有時心血來潮,幫女工們整理或撿拾蔗苗。這樣做使他的心身適度的疲勞,因此夜裡在農場的宿舍裡睡得很熟。太明便從那病態的心情,漸漸轉成為快活的心情。 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農場裡在種下蔗苗後,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裡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谷底,中學畢業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裡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儘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裡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儘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參。」 產婦出血須用人參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參。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不能睡著呢。」 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參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裡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只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 「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面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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