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一二


  太明感到好像全身發出聲音,沈入地獄的最底層似的,在自我喪失感中一直佇立著。直到如今他自己建立的那小小的自己合理化的理論,嘩啦嘩啦發出聲音崩潰了,是這樣一種無助的心情。他蹌踉地走向歸途,竟然不知道要怎樣走。

  曾訓導的事件,在太明的心中帶來一陣暴風雨。這並非因為曾訓導平常不太引人注目,太明對他也並不特別關心。那曾訓導的心裡竟然有如此激烈的思想,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但太明聽人說,他非常用功讀書……

  從第二天起,曾訓導的影子就從學校裡消失了。據說他自己提出辭呈。過了兩三天,太明接到曾訓導寄來的一封信。

  「胡君:世界的潮流正對著臺灣這個孤島洶湧而來,你知道嗎?站立在狹窄的天地間的時代已過去了。我們要以更高的文化做為手段來思考教育的問題。說到教育,當今的臺灣青年都認為這是出人頭地手段的代名詞。為了賺錢而選擇走醫生之路,或為了當做鬥爭的工具而選擇走律師之路,這已成為一般的做法。但是,二十世紀是科學的時代。尤其是臺灣人不拿手的理科這一門學問,更是應提早研究的領域。將來的人類顯然將由科學之名來競爭勝敗吧。即使設立了大公司,也缺乏臺灣人的技師,連懂得高等數學者都很少。今後,我將做一個理科之學的學生走這條路。希望你展現你的個性,展現你博大的教育愛,使我沒有後顧之憂。」

  大明對於這個跟自己的年齡相若的前輩所說的話,一字一字如饑似渴的讀著。

  9.埋葬彭秀才

  放暑假後一周間,太明每天訪問學生的家庭。被風吹著的木麻黃像淙淙流水聲似的,他走在那鄉間的道路,有一種奇異的孤獨感。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訪問學生的家庭,走過一棵濃綠上更長出新綠的大榕樹旁,榕樹的葉子茂生下,有一個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邊有十幾個農夫休息著。太明從在雲梯書院讀書的時候,老師便教他們經過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腳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太明的這行為,農夫們看了很感動。

  「大人拜土地公哩!」

  農夫們交頭接耳。太明說:「我是學校的教員…」他向農夫們問路,於是才找到要家庭訪問的那一家。

  吠個不停。於是一個腰彎了的老阿婆出來急忙把狗趕開,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銳利的眼睛含著不安和恭順的複雜感情。太明如同對剛才的農夫一樣的態度,不喜歡不必要的給對方壓迫感,所以立刻說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說:「學校的先生嗎?我以為又是大人呢…」

  她這才安心了的樣子。那時,太明的來訪問,大家全知道了,從正廳的橫門一帶,流鼻涕的小孩,或背著嬰兒的婦女們好奇的探頭看。

  「學校的先生,可是沒有佩劍。」也聽見這樣的悄悄低語,大家全帶著敬畏的神情,遠遠的圍著太明。

  太明諄諄地向老阿婆說明,暑假中學生應注意的事項,便告辭了。而家庭訪問也結束了。

  暑假中的學校裡空蕩蕩。太明留在學校裡擔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兩三小時為準備升中學的考生補習功課,午後閑著沒事,但經常有畢業後的學生來拜訪他。

  島內的畢業生們目光短淺,視野狹窄,心情有一點沉滯,但到過日本的留學生則不同,見聞廣,很活潑。他們談到世界思潮和社會問題等,太明聽了感到自己知識的落伍,而焦躁。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師範學校前期的同學由中國大陸回來,他來訪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畢業,在日本明治大學畢業後去中國大陸,在那裡住了大約四年。

  這位前輩對太明談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時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學的熱情,引起強烈的動搖,而猶豫起來。據這位前輩所說的,臺灣人到哪裡都因為是臺灣人,而處於受歧視的立場,尤其是在中國大陸,因為排日風氣的煽動,臺灣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納。又說他自己,因為硬充實了一點學問,反而懂得種種事情而煩惱,在這不景氣的情況下謀職不容易,沒有人雇用,他說,倒不如索性當個農夫種田。但是,這位前輩同學過來人的一番話,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學的念頭。總之,他的意向不變,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各種事情。

  「總之,要走出去,總之……」

  太明對他自己的心這樣說。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祖父突然派人來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為年紀大了,無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書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弔喪。太明和彭秀才己經沒有來往,但他曾經是仰以為師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太明的心裡這樣喃喃念著,整理行裝,立刻動身。

  要去彭秀才的書院,必須先搭火車再乘汽車,然後被台車顛搖著,才能深入到達那偏僻的地方。台車並非營業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運煤炭的線路,內部被煤炭弄汙。

  太明乘上臺車正要出發時,來了一個衣衫寒酸抱著孩子的婦人希望搭便車,她仰望著太明,但看見他穿著文官服裝,而不敢說出口。

  車夫看了,叱說:「不要靠近大人!走開!走開!」

  那婦人像被彈出般的跳下,含淚的眼睛懇求地一直望著太明。太明對車夫說:「沒有關係,讓她搭乘吧!」就讓那婦人搭便車,但他覺得自己這種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對自己感到嫌惡。那婦人抱著的孩子患了肺炎發高燒,醫生說要絕對安靜,太明從那婦人小心謹慎的說明而得知時,他的心更加覺得受不了。彷佛眼前的婦人便是一種無言的抗議似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