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歡迎會就在太明的宿舍舉行。那房間六席榻榻米,既沒有壁櫥,也沒有紙門,發黃的榻榻米表面,顯露出生活環境的水準,連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廚房裡,只放著一個爐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進來之前,黃代用教員一家五口住在這裡。

  時間到了,陳首席訓導帶著五、六個男女教師一擁而入。太明連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墊都沒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請的太明,卻像站在主人這邊的顛倒立場。

  酒是他們帶來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館叫的,酒宴開始,席間女教師為他們斟酒。酒過三巡,陳首席訓導的話題便集中于校長身邊的事。他把學校的校工當私用,為他家裡劈柴、燒浴缸的洗澡水等雜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機會,幾乎都由校長自己獨佔,偶爾有教員的慰勞出差,也幾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員為優先,校長如此行使其權利。李訓導聆聽著這些批評。但是其它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話而已,並沒有注意聆聽。其證據是,新的一道菜端上桌,大家都集中注意力於吃完菜,批評校長的話便成為有頭無尾。

  一座這樣的氣氛,使太明的心情漸漸不開朗。這與其說是衷心的歡迎太明,不如說是藉這個名目,大家吃吃喝喝一場罷了。

  不久空酒瓶和杯盤狼藉時,陳首席訓導和女教師先走一步回去了,還留下四、五個人,席散後仍然意猶未盡,他們帶太明上街。

  太明因為硬被勸酒喝醉了,臉發熱,走到外面夜風吹著感覺爽快。忽然大膽起來,心裡有一股衝動,想把自己心裡的熱烈想法,用什麼過激的表現,對同僚們說出來,太明覺得同僚們只注意眼前小事象的想法,眼光未免太過於短淺。但從太明口裡說出來的話,卻斷片的沒有說服力,他想說的事的百分之一都沒有說盡。李訓導聽了:「你是大國民(大國民一詞,是從日本侵略當初的一首歌轉借而來,指日本人的走狗之意)啦,但是——」

  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的說:「但是,可惜你還青澀,從學校裡的書本所學的知識,還不能瞭解現實的社會,世間如果都那麼簡單,人生就不必吃苦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已來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只有太明不知那是什麼場所,那裡是一行人預定前往之處。黃代用教員領先,他們進入其中的一家。垂著魅惑的紅簾子,小房間裡置著床,掛著綢蚊帳,其上面裝飾著橫額般的福州刺史,漆著的美麗鳳凰看來像跳舞一樣。那前面站著一個穿高領衣裳的佳人,摒住聲音愉快地、挑逗地笑著。

  太明忽然看見壁上掛的一幅西湖美人圖上的對句:「英雄自古難忘色,葵蕊何心獨向陽」,他發現那對句隱藏的別有意味,不禁感到有一點滿足。黃代用教員對那認識的女人說:「學校裡新來的胡先生。」

  他這樣介紹太明時,太明接口說:「英葵小姐,初次見面——」

  太明的話,使大家很驚訝。

  「胡先生,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呢?——」

  黃代用教員一直覺得訝異。

  「宰相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樣說著,太明只是笑。那女郎本人被叫出名字,顯然也覺得奇異。於是太明說,那一副聯的對句,冠首有英、葵二字,所以知道的。他這樣點明,便顯露出他在這方面有一點素養。

  接著黃代用教員唱起山歌,乘著這個機會,話題陸續出來。這天晚上,太明回宿舍上床後,想著臺灣人教員對於日本人教員心裡感到不平,和他到任以來環繞著他的不透明氣氛,而又想起英葵所唱的「歎?花」陰暗的歌詞和旋律,想著這些而一直輾轉睡不著。於是英葵的臉,不知不覺變成跟他同時到任的內藤久子的臉。想到久子,年輕的熱血不覺滾燙起來。

  5.久子

  以每一學期劃分的教壇生活朝夕匆匆忙忙的過著。暑假過完了,街上水果店頭原擺著的西瓜,已換上了紅滴滴的柿子色,令人感覺季節的推移是麼的快。還有在那期間,地方制度已變為自治制,文官服裝上那華麗的金色鼓花緞滾邊,改為樸素的黑色滾邊,腰間佩的短劍廢止佩掛了。也有人執著於佩短劍,太明則覺得腰間輕鬆了,不論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感到愉快的解脫心情。

  到了入秋後暑熱並未減弱,學校這時進入開運動會的期間,從校園就可以看見戴著碧空的大雪山,學生在操場每天遊戲或練習跳舞。因為太明擔任音樂主任,下課後仍然忙著彈風琴伴奏。但他為孩子們的練習跳舞伴奏著,有時他的心會忽然離開鍵盤,飄於無限的空間似的。於是節奏走調,學童的舞步跟著走樣。教授跳舞的是女教員瑞娥和內藤久子,瑞娥一邊擦汗一邊走近太明:「不行,先生彈的調子無法配合。」

  她輕瞪眼般的說,這與其說是責問,不如說是滿臉示媚的眼色。

  「啊!我也不知怎麼搞的。」

  太明隨口這樣說,手肘在風琴上托起下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那視線的片隅映入瑞娥輕喘息著般的乳房一帶,幾乎能觸及的近距離。

  因為太明停止彈風琴伴奏,內藤久子便吹哨子宣佈停止跳舞,她慢慢的走向太明和瑞娥這邊。瑞娥說:「胡先生,真是不知怎麼搞的呢。」

  瑞娥像要求得久子的共鳴般噘嘴,而她所說的話裡,與其說嗔怪太明,不如說是出於對身近者的一種充滿愛護和關心之情。

  太明感覺得到瑞娥平常對他表示出的親近之意,有時這便成為一種媚態。可是太明的心不知怎麼無意跟她親近。他的心裡對於這無法呼應的接受瑞娥的愛,感到很抱歉。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現在太明的心裡住者內藤久子的面影。因此他無暇想其它的事,顧到其它的人。連溫柔地接近他的瑞娥的愛意,都使他覺得厭煩。

  「先生,風琴借我彈一下……」

  瑞娥連她的身體都投向他似的,要求太明讓出風琴座位。太明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讓座,他想若是久子這樣要求他那就好了。

  瑞娥彈風琴,內藤久子跳起「羽衣」舞,她那練過體操有彈性的肢體,跳起了這支舞蹈,顯現出柔美的曲線,她翩翩迴旋,裙裾隨著輕盈地旋轉成輪形掀起,兩條花蕊一般潔白的腿便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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