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就這樣,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進了胡家之門。時代雖然變化了,但其反面社會依然如此不斷重複。太明有時放假從學校回家,對家庭的這種變化不習慣,感覺無法融合。這是因為他對於家裡產生的這種變化,觀感太過於懸殊。例如他仿效當時前進的知識份子的風潮,把辮子剪了,成為光頭,剃成光頭的腦袋,還殘留著辮子之痕的圓圈,愛嚼舌根的傢伙便給他取一個「石灰矸」的綽號。老人們則以「身體髮膚不可毀傷」的原則,認為斷發等於斷頭,非難斷發的做法。還說若照古時候的習慣而言,斷發是對通姦者的一種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辮子的。斷發後第一次回家時,母親阿茶看了:「太明,你這樣子,死了會見不到祖先呢。」

  她絕望聲音顫抖地說著,流下眼淚。哥哥志剛半嘲弄地脫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紹,妹妹連聲說:「難看啦!難看啦!」

  阿玉都待在裡面,除了吃飯時以外,很少探出頭來,而太明從學校回來時,她卻像親人一樣的照料他。但是太明對於自己不在家的期間成為家庭裡的一員的別人,無法親近。總之,他和家庭之間產生了一種斷層。他感到有一點無法彌合,放假照例回家一趟,看望了父母後又立刻回學校。而那無法填補的空虛,他以求學問求知識來充實自己。

  4.身在濁流中

  太明的性情溫順,所以學校裡的老師都喜歡他,而他又幫忙單身的堀內先生煮飯,日常的交談機會多,因此日語的進步也快。公學校畢業後,太明曾報考醫學校,但落榜,考入國語學校的師範部。在那裡度過的四年歲月,對他有很大的影響。雖然知識淺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長。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懷大志去日本留學者,他和許多師範部的畢業生一樣,有被賦予的使命,被派到鄉間去當教師。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裝:金色鼓花緞滾邊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劍,在他的家鄉引起了一陣小旋風。朋友、親戚都聚集來,歡迎他,為他慶祝,非常熱鬧,門口爆竹霹靂嘩啦響,老式的祝賀,七、八十個賀客一大座,酒席擺開,那鴉片桶站起來演說:「在我們的村子裡出了第一個文官,這是可以和從前的秀才匹敵的榮譽。我們的胡家從來沒有這麼值得可賀可喜的事。」

  總之,鴉片桶是藉這個機會讓大家開懷的多喝幾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對於這一套已不習慣,內心裡對於這種熱鬧場面頗不以為然。他沒有在家裡多停留,應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學校,是在一處偏僻的火車站下車後,再換乘制糖公司的台車,由台車搖晃一小時以後才到達的偏遠地方。學生大部分是農家的孩子,教員十三人和校長。

  太明和另一個剛從「高等女學校」畢業的日本女性,同時到任。她的名字叫內藤久子。

  太明和內藤久子到校長室報到,校長是日本人,因為禿頭,看來顯得有點老,其實才三十出頭而已,在他旁邊的首席訓導,是一個四十四、五歲的臺灣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潔的官服金色鼓花緞滾邊已褪色了一樣,他這個人看來也缺乏光彩。校長例行的訓示後,學生們集合于禮堂,接著就介紹新來的導師。太明站在講臺上,無數的視線射向他,太明因為興奮,也不知自己向學生講了些什麼。典禮完畢走出禮堂時,首席訓導對他說:「你精神充沛,口若懸河。」

  太明覺得這是調侃他,只是更感到難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課後一個人留在靜悄悄的教室裡,他深深地望著窗外被雨淋濕的油桐花凋落校園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著泥,渾然一團泥汙。

  驀地他聽見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而回頭看,只見是陳首席訓導和李訓導、黃姓代用教員三人。陳首席訓導笑著走近來說:「胡先生,你對學校的觀感如何?」

  「呃,我才初來報到,情形還不瞭解——」

  「嗯——最初大家都這樣,但是,很快就會習慣的。」

  然後他對李訓導說:「可是『貓』真陰險,昨晚據說在校長宿舍,舉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職員參加的,為內藤久子而開的歡迎會。」

  「昨天開學典禮後,他說的,內地和臺灣一樣的『內台一如』啦、『教職員融合』啦,舌根都還沒有幹,他就做出這種內地人和臺灣人有別的歡迎會。『內台一如』聽了就使人生氣。」

  除首席訓導借著和李訓導這樣的對話,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認清現實對校長心生不滿。他們所說的『貓』是校長的綽號。太明對於這三個人以不像教育者風度的口吻,批評校長的說法,不以為然。他沉默著,眼睛看著窗外,裝著沒有聽見的樣子。陳首席訓導說:「胡先生,你認為如何?」

  他把話鋒對著太明。太明說:「嗯,我還沒……」

  他含糊其辭的敷衍。三個人又說了一些對校長和日本人教員不滿的話。然後說:「你也早一點回去吧!那麼,我們先走了……」

  留下這句話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內地和臺灣籍教員之間存在的隔閡,而感到心情很沉重。而且,是因為太明沒有被招去參加歡迎會,成為陳首席訓導等人不滿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難堪。太明本身,對於這一事,其實並不感到不滿或不快……

  過了三天星期六下課後,陳首席訓導到太明的教室來,耳語似的對他說,今晚只有我們的人為你舉行歡迎會,你準備一下,他那帶有什麼陰謀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瞭解這是要跟校長對新來的內藤久子舉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員參加的歡迎會的對抗,其露骨的意圖,太明心裡有所領悟,從首席訓導說的「只有我們……」的措辭便帶著特別的意味。只有我們自己的行動,通過集會在一起及其它的觀感,漸漸清楚的成形,太明覺得這絕對不是好現象。這並非僅是內地和臺灣的教員之間的隔閡,在學童的心情上顯然也會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這樣想。所乙太明說,大家的好意他心領了,無論如何不要這樣做……他極力的推辭不願意接受,但首席訓導以為這是太明的謙虛,他說,因為已經都準備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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