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啊!那潔白的腿!」

  太明內心裡喃喃自語,晃眼般的閉著眼睛。即使閉著眼睛,那雙潔白的腿依然描著美麗的曲線,在他的眼瞼裡面嬌豔地繼續跳舞著。那是豐滿溫潤的日本女生的腿。而像白蝴蝶一樣在風中翩翩飛舞的有看頭!太明想起有一次遊藝會時,久子穿著潔白跳舞衣表演「天女之舞」時的光景,那美豔的肢體和絕妙的舞蹈造詣,博得滿堂摒息觀賞。而有時她穿著美麗的和服,系華麗的錦緞鼓腰帶散步時久子的美麗姿影,總是會引起太明對她情不自禁的遐思。

  太明把閉著的眼睛睜開來。久子仍一心一意跳舞著。可是太明正視其舞姿感覺透不過氣來。戀慕她的情感越被引起,越覺得久子和他之間的距離-因為她是日本人,而他自己是臺灣人,使他覺得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拉近這距離。

  太明的心現在患了相思病。她那俏皮的偶然隨興而起的跳舞舉動,更加撩起太明對久子的思慕之心。這一天他藉口頭痛早退回去,一骨碌躺下來,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裡又想著久子。

  「她是日本人,我是臺灣人,這是鐵的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事實!」

  他這樣想著,胸口好像被抓破似的感到很痛苦。即使他能夠跟她結婚,其後的生活將如何?日本女人的久子,她所要求的高水準生活,而他的生活能力不過如此,永遠沒有升遷機會的名為「訓導」的公學校教員身分。最好的情形不過是工作三十年,破格的被升為偏僻的臨近蕃界的公學校的校長。學校裡的陳首席訓導,服務二十四、五年,還尚未升到六級俸的情形,最近日本人訓導們給他一句「舊腦筋」來形容。在陳首席訓導看來,有許多事值得憤慨。但他要養五、六個孩子,只得忍耐著。校長把年輕的伊滕升為教務主任,不把陳首席訓導放在眼裡。而首席訓導甘於這樣的地位為學校服務,李訓導背後批評他傻,但連李訓導也因為每年增加一個孩子,對校長的態度漸漸的成為迎合的了。太明想著,將這些事情聯想在一起,對一切都令人感到絕望了。

  而在太明的觀念中,他把內藤久子美化的來想,在他看來內藤久子就像「羽衣」舞裡無瑕疵的理想女性,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幾乎是近於偶像。而現實上的內藤久子,卻對太明說:「本島人不洗澡,胡先生大概也是有生以來從未洗過澡吧?」太明不吃大蒜,卻說太明大蒜臭。又動輒說:「因為本島人那樣,所以不行。」她說這些話也許沒有什麼惡意,但內心的優越感不知不覺的流露出來。這種情形不勝枚舉。陰曆過年時,地方上的保正請太明和久子一起吃飯,那時有一道菜是蒸整只全雞。

  久子對太明低聲耳語:「野蠻呀!」但她一挾起來吃,便不禁稱讚美味,貪婪地吃著。儘管她本身有優越感,仍然由於無知而顯示出其自大自滿。一個民族的智慧而產生的,無上的味覺之極致,她因為其美食之形而嘲笑為「野蠻呀!」卻終於屈服於其美味,而且並不感覺到自相矛盾。她那忘了謙虛、糊塗的健啖樣子,顯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太明並非不知道這點。但連久子這種缺點都並未使太明對久子的思慕沖淡些,反而更加煽旺。她想著種種事情。這天晚上一直久久無法成眠。

  「父親納一個無知淫蕩的女人為妾,而我身上也流著父親這種血,這種業障我必須自己絕棄其濁,好自為之……」

  6.思慕的挫折

  運動會過了,然後便是準備升學考試,學生們以考上師範學校為目標,各個專心用功準備著。但是,每年能夠考上師範學校的,錄取率約一郡一人而已。郡下有十六所學校,僅六年級生就大約有二十班以上,一郡一人的錄取率競爭當然激烈。

  太明希望能夠為自己服務的學校,爭取到那一郡只有一名錄取率的升學率,他每天早晨上課前為學生複習國語、算術,下課後為學生解答入學考試問題,晚上又把考生叫到自宅輔導,功課排得滿滿的,踏出了突破難關的第一步。但太明一旦著手為學生輔導,才發現考生中連三年級的基本教材都沒有消化的呢,這真是使太明感到愕然。其下學年級擔任訓導(導師)教師的鬆懈程度可想而知。

  太明很熱心地全心全意為考生輔導,他無暇和同事們交談什麼,希望今年因此而從對內藤久子不能自拔的思慕泥沼中解脫出來。但是,他這樣熱心為考生輔導,卻未必得到同事們好意的看法,甚至還有人背地裡誣指這是太明博取名聲的行為,或嘲笑他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李訓導說,因為本島人入中等學校的人數受到限制,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假定A學校的錄取人數多一名,結果B學校的升學人數便減少一名,大局上沒有改變,這就是蝸牛角上之爭,他這樣說著,在太明眼前露出冷笑。然而,這一切說法,不過是把他自己懶于為考生輔導的做法,做一個合理化的辯護罷了。太明對於周圍的這種空氣,相反的很不以為然的排斥。「一切要看結果,等著瞧吧!」他督促考生朝夕學習,他的眼睛發紅充血。

  有一天晚上,一個風度不錯的中年紳士,到太明的宿舍來拜訪,他自稱姓林,是鎮上協議會的會員,人格高尚,有名望的紳士。林氏鄭重地開口說:「先生年輕有為,親身照顧考生,令人敬佩,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先生……」

  他有三個兒子,長男投考島內的一些中等學校均落榜,沒辦法只好讓他去日本留學。但是,在東京十年,只是混日子,學會打撞球和玩樂女人而已。於是一事無成的回來。次男也走同一路線去日本留學,而他投入思想運動,音訊斷絕。林氏的期待便全部落在三男身上。他的願望是至少讓三男能在父母的眼前讀島內的中學。而三男就讀太明服務的學校,今年是六年級生,被分在伊藤先生班上,這一班老師未給予課外指導,他謙虛地拜託伊藤先生給予特別指導,但被拒絕。他無計可施所以來拜託太明。不用說,以他現在的學業實力,是沒有把握能考上中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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