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嫁妝一牛車 | 上頁 下頁


  「我考慮考慮看。」

  「還考慮?伊娘!什麼張致嗎?!你這個人,幹,就是三刁九怪要一輩子窮!」阿好瞪眼他,切齒地。

  莫駁斥她好,火裡火發氣著,什麼齷齪的都會拼命往外吐;萬發一大聲地「啊」起,示意聽不清楚,多少遮蓋過去了。能夠恰當地運用聾耳,也是殘而不廢的。

  「他準備貼多少錢?」姓簡的剛起身,萬發就近嘴到阿好的頰邊。

  阿好站起來。「你想要多少啊?每月房錢米貼你肆百捌,少嗎?這地帶住慣了,才看上你這破草厝。伊娘,村上找磚房的,左不過一月兩斗米。錢少哇?!你一個月掙肆百元沒有。伊娘、生雞蛋無,放雞屎有!什麼事都叫你碰砸稀碎!幹!臭耳郎一個!」聲音亢奮,晨早雞喔,四野裡都聽分明了。

  到底姓簡的還是擇吉搬進萬發的寮裡住。萬發和阿好睡在後面;姓簡的和老五在門口的地方鋪草席宿夜;衣貨堆放在後面的間房。

  村裡村外,又滿天飛揚起:「阿娘喂!萬發和姓簡的和阿好同鋪歇臥啦!阿娘喂 …」

  萬非得已,萬發極不願意到村上去的。村人的狎笑,尷尬他難過!家有姓簡的四百八,很有可吃的。老五的工錢由萬發袋著——這也是讓鹿港人入室來的一項先決條件。萬發再不必到外面苦作去。白日在蕃薯園裡做活,阿好幫著他,晚間就精力集中地防著姓簡的入侵他的妻。仿如她的影子,阿好行方到哪裡,萬發就尾到哪裡。阿好到屋外方便,他也遠遠落在——算懂一點規矩——後頭看望。有這麼一回,阿好給影隨得火惱上來。

  「跟什麼的!伊娘,沒見這麼不三不四,看人家放尿、再眼看,你爸(生氣語,如「老子我」)就撤一泡臊尿到你臉上。」

  餐聚的時候,冷戰得最熱。萬發一面食物著,一面冷厲地矘瞪阿好和姓筒的,愔愔不語地,連菜飯都不嚼的樣子。無論風雨,他一定是最後一個用完膳的,貫徹始終著他的督察的大責大任。有幾次阿好和姓簡的攀談開來,聲音比常較低,兩張臉有興奮的笑施展在那裡,萬發耳力拼盡了,還是聽不詳。他乾咳了幾咳很嚴重性的警告,他們依舊笑春風地輕談著,聵耳了一模樣,簡直目無本夫。斯能忍,孰不能忍?萬發豁琅丟下碗筷,氣盛氣勃地走出來——搃金代鼓,要廝鬥一場。二十四小時不到,兩漢子就不戰而和啦!幾乎都如此地,每當萬發氣忿走出來,在人噓不到的地方,便解下緊纏在腰際上的長布袋,翻出紙票正倒著數。才——,啊!離頂台牛車還距遠一大截,多少容縱姓簡的一點!這樣的財神,何處找去!以後的幾天萬發或稍為眼糊一些。

  原先鹿港人賃居的寮屋一家賣醬的住進來。像是這寮的主人的親友。成天夜看他們曬曝蘿蔔,高麗菜,引著蒼蠅移民到這地帶。賣醬菜的有閑也常詣往萬發這邊聊天時。他來時,總領隊過來一群紅頭蒼蠅,營營趕驅不開。蹲在地下說談時,他一縫細的眼,老向寮內眯瞭著,想鼠探點什麼可以傳笑出去。一臉刁鑽刻薄的形樣,身上老有散不完的醬缸味,很酸人耳目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萬發倚重著弱聽不甚打理他,他倒和姓簡的有說談,或許同氣相投吧!

  一夕他統帥著一旅髒蠅來的時候,很巧姓簡的趨至附近小溪裡淨身臭去了。聽出是賣醬菜的聲音——他鼻音重得這等樣,仿佛嘴巴探入醬缸的口,一字一個嗡——萬發便不出來招呼他。阿好在後面洗著碗。只老五在門外的地裡手心捧著石子要。萬發聆不出賣醬的和老五嗡語著什麼,漸漸地,賣醬菜的聲音提得很高,高得不必要,頗有用意的樣子。

  奸你母的上哪裡去?」

  「……」不詳細老五怎麼對口。

  「簡的,簡的,那個奸你母的上哪裡去……」

  「騙肖(混帳)。」萬發衝刺出來,一身上下氣抖著,揪上賣醬菜的胸就掄拳踢腿下去,象敲著空醬缸的樣子,賣醬菜的膺膛嗡嗡痛叫著。髒蠅飛散了,或許也驚嚇吃到了幾分。

  姓簡的淨身回來,門口四處有他食的,衣的,行的,賣的,亂擲在那裡,仿佛有過火警,東西給搶著移出來。簡姓的鹿港人有著給洗空一盡的感覺。

  萬發擋在門前,一眺目到姓簡的捧著臉盆走近前,就揎拳擄袖得要趕盡殺絕他的形狀。

  「幹伊娘,給你爸滾出去,幹伊祖公,我飼老鼠咬布袋,幹!還欺我聾耳不知情裡!幹伊祖啊!向天公伯借膽啦!欺我聾耳,呵!我奸你母——奸你母!眼睛沒有瞎,我觀看不出?幹——以為我不知情裡?幹——飼老鼠,咬布袋……」每句的句首差不多都押了雄渾渾的頭韻,聽起來頗能提神醒腦,象萬金油塗過眼睛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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