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嫁妝一牛車 | 上頁 下頁


  在墳場的小路的右手邊立著的這間他們的草寮,仿佛站在寒極了的空氣裡的老人家,縮矮得多麼!也並非獨門戶。隔遠一丈些的地方還有一間茅房歪在那裡。那茅房住著一家人,心擔不起晚間墳場特有的異駭,一年前就遷地為良到村裡人氣滃榮的地帶去。就這樣那房子寂空得異樣極了,仿佛是鬼們歇腳的處所。

  現在僅就剩下萬發他們在這四荒裡與鬼們為伍了。怪不得注意到有人東西搬進那空騰著的寮,阿好競興狂得那麼地搶著報給萬發這重要性得一等的新聞。

  「有人住進去了!有伴了!莫再怕三更半瞑(半夜)鬼來鬧啦!

  這訊息不能心動萬發的。一分毫都辦不到。半生來在無聲的天地間慣習了——少一個人,多一位伴,都無所謂。

  拖下張披在竿上風乾了的汗衫,罩起裸赤的上身。也只這麼一件汗衫。晚間脫下洗,隔天中午就水幹得差不多可以穿出門。本有兩件替換。新近老大上城裡打工去,多帶了他的一件。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死人,做爹的只得委屈了!也不去探訪乍到的鄰居,他便戴了斗笠趕牛車去。阿好追到門口,插在腰上的雙手,算術裡的小括弧,括在弧內的只是竿瘦的I宇,就沒有加快心跳的曲折數字。

  「做人厝邊(鄰居)不去看看人家去。也許人家正缺個手腳佈置呢!」阿好的嘴咧到耳根邊來啦!

  裝著聽不見,萬發大步伐走遠去。

  比及黃昏的時候,萬發便回來。坐在門首的地上吸著很粗辣的煙,他仍複沒有過去訪看新街坊的意思,雖只有這麼兩步腳的路程。阿好的口氣突然變得很抱怨起來,談起剛來的厝邊隔壁時。

  「幹——沒家沒眷,羅漢腳(單身漢)一個。鹿港仔,說話咿咿哦哦,簡直在講俄羅!伊娘的,我還以為會有個女人伴來!」

  他不語地吞吐著煙。認定他沒聽到适才精確的報告,身體磕近他,阿好準備再做一番呈報的工作。

  「莫再囉嗦啦,我又不是聾子,聽不見。」

  「呵!還不是聾子呢?」阿好又把嘴咧到耳朵邊,仿佛一口就可以把萬發囫圇吞下肚的樣子。「烏鴉笑豬黑,哼!」

  以後的幾星期裡,萬發仍覆沒有訪問那鹿港人的意念。實在怕自己的耳病醜了生分人對自己的印象。不知識什麼原因,也不見這生分人過來混熟一下。例如到這邊借只錘子,剛近移遷來,少不了釘釘捶捶的,晚間看他們早早把門闔密死,是不是悚懼女鬼來粘纏他?雖然一面也莫識見過,萬發對這鹿港仔倒有達至入門階段那一類的棯熟。差不多天天阿好都有著關於這鹿港仔的情報供他研判。那新鄰居,三十五、六年歲——比他輕少十棯的樣子,單姓簡,成衣販子,行商到村裡,租用這墓埔邊空寮,不知究看透出了什麼善益來?漸漸地,萬發竟自分和姓簡的已朋友得非常了,雖然仍舊一面都未謀面過地。

  「他吃飯呢?」他問的聲口滲有不少分量的關切。

  「沒注意到這事,」阿好偏頭向姓簡的住著的草房眺過去。「也許自己煮。伊娘,又要做生意,又要煮吃,單身人一雙手,本領哪!」

  終於他和姓簡的晤面了,頗一見如故地。

  他看到姓簡的趨前來,嘴巴一張一蓋地,象在嚼著東西,也或許是在說話著。姓簡的鶴躍到跟前,腳不必落地的樣子。嗯——狐臭得異常。掩鼻怕失禮,手又不住擓進肢窩深處,仿佛有癬租居他那裡,長年不付租,下手攆趕吧!實也忍無可忍。只聽他咿咿哦哦聲發著,大饅頭給塞住口裡,一個字也叫人耳猜不出。萬發把樸重的笑意很費力地在口角最當眼的地方高掛上,一久兩唇僵麻,合不攏的樣子啦!有時也回兩句話的,瞥見姓簡瘦臉上愣愣的形容,又所答非所問啦!幹——這耳朵,這耳朵!突然萬發對這位他耳熟能詳得多麼的鹿港人有了幾微的憎厭。

  阿好走出來,向那衣販子招招手。衣販子移近她,接去她手中的針線。阿好轉近著萬發:

  「這就是簡先生!他借針線來的。他說早應該過來和你話一番,只是生意忙不開,大黑早就得出門。」聲音高揚,向千百人講演一般。

  旋過去向簡的道了一些活,很聲輕地,她手指到自己的耳朵,頻頻搖著頭,很誇張地。說明他的耳的失聽吧l必然是這般的!姓簡的臉上彰亮著象發現了什麼轟天驚地的情事時的神色;眼光又瞟過來審視,有如萬發臉上少了樣器官。要在過去,這一時刻——身分給厘定的當口,最是惎恨得牙顫骨栗,現在倒又很習常」

  「你生意好吧!」找出了一句話來。

  「算可以過啦!」阿好將姓簡的話轉誦給萬發,依字不依聲。「簡先生問你做什麼事?」-——

  「哦!」捧上手,萬發投給衣販子一味笑,自嘲的那類。「替人拉牛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