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五八


  「小哥,我看得出你自己也矛盾得很,純以感情來說,我希望你能留下來,我們多聚幾年,況且爸媽年紀也老了,你一走又是好幾年,不知道下次回來他們還在不在。同時,我覺得你在那邊教書好像也不開心,如果留在這裡開你喜歡開的課,你精神上也可以愉快點,這些都可以成為你留下來的理由。但是你萬一留了下來,我相信你立刻會失去意珊的,你想想看,她和你通信這些年,目的何在?加上一連兩三年留學考試沒有通過,把一條最容易出國的路給斷了,唯一的出去的辦法就是和你結了婚,跟著你去,她父母和爸媽也都一直這樣希望,萬一你留下來,她出不成國,我可以擔保她是絕對不會和你結婚的。」

  「那就算了。」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你能否認你現在已很喜歡她了的事實嗎?」

  「如果我留在臺灣,還伯找不到太太?」

  「話雖然這樣說,但你和意珊通了這些年信,就這樣毫不顧惜的拋開了,總是可惜的,光是為時間著想的話。」

  「反正,我暫時只打算留一兩年,她如果能瞭解我的話,她可以等我。」

  「你只打算留一兩年?那有什麼意義呢?那能替學校做些什麼呢?」

  「不是替學校,或是替任何人,我只是想過一兩年安寧的,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日子再說。如果意珊愛我,她應該能瞭解我這種心理。如果我決定留下來了,天美,你能幫我勸勸她嗎?」

  第二天他們就留在台東玩,上午在城市裡走走。台東沒有台南一半熱鬧,更不要說和臺北相比了。下午他們去參觀鳳梨廠,又去吞看了鳳梨園,晚上很早就休息了,第三天早晨坐了火車到花蓮。一到花蓮,天磊就愛上了那個街面寬闊,行人稀少,夜裡街上沒有霓虹燈,而迎面吹著夾有小沙粒的海風的城市。它既沒有臺北的繁華,又沒有台南的名勝古跡,但它古樸開朗的個性卻濃烈的散在街上,以及曆受地震的擾亂而危立著的房屋間。

  他們被安頓在山腰上一個糖廠的招待所裡,那是個沿山石蓋的三層樓,他們住在頂層的兩小間,推窗出來就是一大塊怒伸的岩石,及岩石下蹲下身就可以摸到涼人心肺的小潭裡的水。才夜裡九點,街上已沒有一個行人,滿街都是微帶鹹味的海風。他們從飯館出來,沿著沒有行人的街走回住處。

  天磊把肩上的小蓉蓉放在床上,三個人就坐在岩石旁,浴在碧清的月光裡的廊上。一杯熱茶,一支煙,天磊覺得二、三十年來第一次有這種鬆散而充滿了詩意的夜晚。少頃,天美就先去睡了,輕輕移上紙門,把月光,靜夜、愛情就關在紙門外。山腰很冷,岩石很冷,潭水很冷,月光也冷,天磊把意珊擁在懷裡,似乎回到大學時坐在操場的黑暗裡的夜,又似回到柏城的地下室,佳利來道別的那晚,而人卻在豪爽的花蓮。他吻她時有點恍惚,有點迷糊,在心裡暗譏自己,而手臂卻把意珊夾得很緊很緊。

  第二天一早,糖廠派了一輛小吉普送他們去看太魯閣與天祥,天磊才震驚,才嘆服,才領會到人工與自然合起來的、難以比喻的、雄壯而不失詩意,驚險而帶著人工所製造的安全的美。他想到加州的夢屈里爾,但它沒有燕子口的雄偉,他想到尤塞末推的奔騰氣勢,但它又沒有九曲洞的奇妙。站在太魯閣峽出口,他俯視腳底下的由山洞奔流下去的小水注,水注下渾圓的卵石,再仰望多少滴汗、多少條黝黑結實的手臂下擊錐出來的隧道。坐在太魯閣的涼亭裡,他一口口吸進在紐約五十八層的公寓裡絕對不可能有的新鮮得叫人想擁抱的空氣。

  山間的風吹去了他臉上早來的皺紋,錐麗橋上的陽光一下子就洗盡了他眼裡的漠然。在隧道裡,他像一個放肆的孩童似的叫著,再側著頭,喜悅而天真地聽著回音,又叫天美和意珊站在長春祠入口的一個圓拱門裡,擺各種各樣的姿勢讓他照相。又把小蓉蓉險險的放在九曲洞口的欄杆上,自己站在她邊上,背對著天、深崖、及山澗的風,叫意珊替他拍。以後他把小蓉蓉騎在頸子上,慢慢的從一個隧道轉入另一個,嘴裡吹著輕快的,叫人不得不跟著而微笑的「請來同享我的快樂,愛人」。

  「走慢一點嘛,」意珊在後面叫。

  他躲在黑越越的隧道裡,嘬著嘴,裝山鳥的叫聲。

  「天磊,你在哪裡?」

  然後他兩手緊緊托住小蓉蓉,一口氣跑出隧道,跑在閃亮的陽光裡,跑在陽光裡閃著他放肆的笑聲的自然天地,「呵!我不是在這裡嗎?」

  「討厭,看你那麼大勁!」

  到天祥,天祥缺少太魯閣那份氣勢,連山峰都沒有那麼橫蠻了。他們到公共汽車站後面的一個小茶館,坐下歇腳。天磊一身都是汗,一身都是陽光的味道。

  「這地方太好了,好像有人把我身體及內臟裡裡外外都洗滌過一樣,幾乎輕得可以飛起來。唔,好茶!一定是用溪水燒的。」

  「累死了,」意珊說,「這地方我下次絕對不來了。」

  天磊自顧自的喝茶,自顧自的沒有理由的笑。

  「我倒想來這裡住一陣,最好是秋天來,晚上冷得要蓋棉被,你知道,」他對天美說:「我在美國十年,還是睡不慣他們用被單把毯子隔開的睡法,好想念家裡的棉被。」然後又望著外面遼亮的天地山巒:

  「晚上鑽在棉被裡,或是生了一個炭盆,在盆上烤玉蜀黍或板栗吃,再喝點茶,看看書,聽山澗的流水,早上一清早就起來,把粥燉著,到外面去敞步一個小時,再回來喝稀飯,然後就看看書,寫寫東西,如果下雨了,撐著雨傘在雨裡走走。」他慢慢啜著茶,慢慢的說:「我一天到晚想望的就是這種生活。」

  天美笑道:「你在這裡住不到一個月,包你逃回城市裡去。」

  「一個月都不到,半個月。」意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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