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五九


  他朝她們望望,「你們不相信,如果紿我一個機會,我會在這樣一個好的地方住上半年的。」

  佳利就完全能懂得他的心理。因為佳利在美國的時間比他還久,懂得那種像油條一般的,外面黃澄澄,飽滿挺直而裡面實在是空的那種美國生活。

  「我們還是走了吧,怕人家下午要用車子。」天美說。

  晚上他們還是宿在原來的地方,睡到半夜,天磊忽然醒了,就悄悄起來,穿了衣服,到沒有一點聲音的街上走了一圈。在這個地方才宿了兩宵,不知那來的一份難以離去的感情。在美國任何一個地方旅行,不管景致怎麼樣好,他只是一時讚賞而已,走時沒有任何的留戀。

  離開柏城前,他夜夜騎車在城裡兜,但戀的還是人,而不是地,而人是屬於自己國家的人。但是對花蓮,他還未走,已是滿緒離愁了,雖然急切的衷心希望能來居住;但他心裡明白來住是不可能的,甚至不會再來。當時出國,怎麼會想到一去即是十年呢,說起來「十年」只有簡短的兩個字,但實際上是流去了他五分之一的生命——最好的。這次如果又去了,誰知不是十年,或廿年,甚至老死他鄉呢?天下還有比呆在不願呆卻不得不呆下去的地方更苦的事嗎?

  第二天他們坐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蘇澳。

  從花蓮到蘇澳的四個多小時裡,他幾乎是屏著呼吸,而用眼睛吸進每一個驚險的彎路及工程的艱巨浩大。剛出國不久的一個夏天,他曾在夜裡開卡車從三藩市到卡美爾,運送食物或冰塊,每次上山,他都止不住自己讚歎那一個山路的神出鬼沒,以及山崖下,海浪咆哮所帶來的心怯。現在與蘇花公路上的絕險相比,就好像是喝了一杯白水之後,端了一杯黑而濃的咖啡。

  公路的一面是峻峭的絕壁,高沖得根本看不見頂,另一面是奔騰的海浪,一直沖拍著公路下面的邊崖,而太平洋浩闊得一直連伸到目力不及的遠處,車子每一轉彎,天磊都有一種車子直接奔入海峽的錯覺感而禁不住的就捏緊了拳頭,但偉大的司機那麼毫不費力的將車盤一拐,車子還是像一個在山峰裡、帶著滿肚子自信及勇氣的士兵,行走在僅有三五公尺寬的、如蛇一般的扭曲著的公路上。意珊坐在那張不靠窗的椅子,對腳底下的萬頃碧波瞄了一眼,忙將頭縮回去,把頭藏在天磊的手臂後面,嘴裡輕輕的,帶點呻吟意思的叫著。「我的天,我不能看,我不能看!」

  天磊轉過頭去看天美,天美蒼白著臉,把小蓉蓉緊緊抱在懷裡,眼睛盯著司機的後頸及背。她雖然沒有發出任何害怕的聲音,可是天磊聽得見她與意珊一樣的低呼著。

  「怕嗎,天美?」

  她的頭極細微的動了一下,好像稍微動重了一點,就會使車子失去平衡而從山崖上滾落下去似的。

  「我不怕,舅舅,我一點也不怕。」

  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及已經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老翁,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乖。好看嗎?」

  「唔,舅舅,這是海嗎?還是河?」

  「這是海。舅舅就是從那邊的地方過來的。」

  「哦,你怕不怕?」

  他笑笑, 「怕。」

  「怕什麼?怕掉在水裡嗎?」

  「唔,還怕別的事。」

  「這個司機真偉大,」天美插嘴說,「你看他開得多熟練,多有把握。你大概不敢在這條路上開,是不?」

  天磊說:「多半。不是我的技術有問題,而是我沒有這個膽子。」

  車子開到清水斷崖附近,每|個山彎,每一個懸掛在頭頂的山峰,每一塊凸出的岩石,以及僅有幾塊立在公路邊上、立在生與死之間的石塊,都到了驚險的頂點,連天磊都把頭轉回來,不敢再看近得就在眼簾下的汪洋了。車子到了蘇澳,意珊才把頭從天磊的手臂後面伸出來,長長的呼了一口氣說:

  「我的天,嚇得我都不敢透氣,好危險的一條公路啊!」

  「你一直閉著眼,錯過世界上最值得看,值得記憶的景色了。」

  「算了吧!」她拍拍胸說,「我都後悔來了呢,都把人快嚇出心臟病了,你怕不怕,天美姐?」

  「有點,後來也就習慣了,真是很美。可惜妳一點都沒有看見。」

  他們在蘇澳吃了中飯,就搭火車到臺北,從原始的粗陋而到被人工的裝潢,人們的嘈雜和人體的氣味充塞著的城市裡。坐了足足一天的車子,大家都很疲倦了,加上天氣的燠熱,小蓉蓉的吵鬧,天磊覺得一回到城裡,他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間所捉獲來的一點不帶任何色汁的快樂就遺失得一滴不剩了。下了火車,他叫了計程車回家,他父親出去了,母親站在大門裡的暮色中,滿臉笑容的迎他們進來。

  「玩得好嗎?意珊?呵,蓉蓉,我的小寶貝,快來給婆婆親親,晤,我的乖孫,想不想婆,唔?好不好玩,告訴婆。」

  天磊癱坐在客廳裡,意珊和天美進去洗臉換衣,阿翠端了臉盆,拿了肥皂給天磊來洗,又倒了幾杯汽水放在客廳裡,他母親又把風扇開開,把小蓉蓉抱在膝上,坐在他對面看他洗臉。他洗了臉,把滿是煤煙的襯衫脫掉,又把手臂及前胸抹了一把,一口氣把茶几上的汽水喝了,才倒回到沙發上,說:

  「沒有地方比得上家的,媽,你說是不是?」

  「是啊,所以我今天還在和你爸講,如果陳家不反對,我們就把喜事辦了,讓你們成了家再出去,我這十年來的心願也就了掉了。」

  為了可以有一個地方去,可以有一個地方收藏個人無邊的寂寞,為了可以把疲倦的身體拋在沙發裡,就是為了這些而要一個家嗎?

  「媽,你又來了,我前次不是同你說過,我們需要一段時間認識對方,才可以提到結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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