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三〇


  「記得嗎?我們從前聊不上三句話就要抬杠?我對你不服氣,因為你不把我當回事,你愈不把我當回事,我就愈不服氣。」

  他開心的笑了起來。「有一次,我們為了什麼事吵架,我把你罵哭了,現在不記得罵了你一些什麼話,反正是什麼醜丫頭,將來嫁不掉等等,後來我騎車走了,你跑到我房裡,把我寫好的,預備寄給那一個副刊的短篇小說,撕得稀爛,我回來後發現了,抓了你頭髮,把你的頭拚命往牆上撞,嘴裡嚷著,我今天非把你撞死不可!嚇得媽嘴唇發抖,說:『天——天磊、天——天磊,你瘋了,你再不放手,我——打——打——打電話叫員警啦!』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怎麼會忘記,現在我後腦上還有一個大包?天氣每一轉變就隱隱作病呢!」

  天磊收住了笑聲,關心的問:「真的?」

  天美反而大笑起來,又怕吵醒了父母,忙護住嘴。

  「騙你的!不過你知道,從那次之後,我的成績就再也沒有好過,想必是你將我的大腦震傷了。」

  「我後來常想起這件事,總是不相信大家居然已是大人了。有時候想,將來回國,還會不會與你吵,還是大家客客氣氣的,帶點陌生的味道。就沒有想到我們能談得那麼好,這倒是做了大人之後的好處。」

  天美心裡暗暗高興。拿了博士學位,經歷過人生苦難的哥哥覺得能和她談得來,她怎麼能不為自己驕傲!

  「你還要喝嗎?我給你倒去。」

  「不了,謝謝。」

  天美見他這般多禮,又護著嘴笑了起來。

  「不是我故意的,也是一種習慣問題。美國人骨子裡很野蠻,對拳擊、冰上球賽這類野蠻的事像瘋了似的喜歡,可是表面上文雅得很,謝謝、對不起,請原諒,二十四小時都掛在嘴上,就像中國人見面『吃飯了沒有』一樣的自然。」說完了,他站起來到小壁櫥裡尋索。

  「你找什麼?」

  「記得媽以前總是把餅乾罐放在這裡的。」

  「你餓了嗎?」

  「有點。我晚飯只吃了點小籠湯包,好像不頂管事。在美國,中飯無所謂,一個三明治,一杯牛奶就完事,晚飯卻很重要,普通總有一大塊肉,加上澱粉質的東西,加點心,吃了不容易餓。回來之後,總是不太習慣。」

  「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去。」

  「這附近有什麼點心鋪沒有?譬如吃湯糰、粽子之類?」

  「啊!我帶你去一家地道的吃寧波湯糰的地方。被你一說,我的肚子也餓了。走,這次可要鎖上門,不然准又要出事。」他們悄悄的在玄關拿了鞋,輕輕移開玻璃門,躡著腳尖走到前院,開了大門出去,將它鎖上了,才穿鞋。

  「你不知道小偷們多厲害,他們一定知道,我們家裡來了留洋客,帶了麥克麥克的美鈔回來,所以我們門戶應該特別當心。」

  在巷口找了半天也沒有三輪車,幸好有一輛計程車開過,他們攔住了坐上去。小吃店在一個戲院附近的巷子裡,像他記憶中的鐵路兩邊的小食鋪一樣,灶、桌、椅、食客和老闆都擠在一個小間裡;不乾淨的桌子,不舒服的椅,上乘而廉價的食物。食堂裡一共只有四五張狹小的桌子,排得擠擠的,光裸而刺亮得有點殘酷的電燈泡照出桌面的裂痕和污濁。三張桌上坐滿了人,一張長條桌子排著兩個大碗,一隻碗裡堆著芝麻湯糰的餡子,另一碗是豆沙,桌邊坐著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一個肥胖短小,另一個修長細嫩,兩人都低著頭專心搓湯糰,然後將它們排在兩個大盤裡。

  天磊兄妹在靠裡的最後一張空桌上坐下,天美小聲對他說:

  「這兩個是老闆的女兒。這家人發了大財呢!天母有幢洋房,中山路上也有一幢,四樓四廳加一個小花園。聽說老闆以前還是個文學學士,來臺灣後在公家機關做文書,養活不了家,才開了這個小店,開了沒幾個月,就做出了牌子。現在隔壁也開了幾家和他搶生意,就是不行!」

  老闆拿了條抹布過來,將桌上的報迭了,放在一邊,將桌子隨意的一抹。如果天美不說,天磊也看得出他不像個生意人,修長清臞,有一雙比自己還細緻的手。看著他,就想起自己以前——好像已經那麼遙遠了——在餐館做事的一段。同樣的謀生,同樣的侍候人,可是多麼不同的兩種心情!這個老闆是心甘情願的,做一天,等著第二天。而他呢?他那一天不是暗暗咬著牙,恨每一個被他侍候的客人?那一晚,他回到家裡,不是祈禱第二天天坍下來,大家同歸於盡?但是第二天無恙的到來,他還是把那份恨那份怨揉成細細的一團塞在口袋裡,而在臉上堆著笑,在餐室裡侍候那批沒有古老文化,把錢看得比天還大的美國佬?

  「哎,小哥,怎麼回事?你要吃什麼?」天美推推他放在桌上的手臂說。

  「哦,」他抬頭看了看老闆,老板正望著他笑,很有分寸的彎了一下上身說: 「你要什麼?」

  「這裡的芝麻湯糰最有名,粽子也很好,餛飩也不錯。我已叫了碗餛飩,你要不要試試?」

  「好,那麼來一碗湯糰,一碗餛飩,一碗粽子。」

  「小哥,你做什麼呀?」天美輕輕叫了起來,然後她帶點驕傲又帶點替他不好意思的神情向老闆說: 「我哥哥剛從美國回來,所以嘴饞得很,吃什麼都好,尤其是這種小吃。」

  天磊忘了關照他妹妹,叫她不要提美國的事,現在拚命在桌下踢她,但已晚了一步。果然,那老闆聽見剛從美國回來幾個字,對他重新打量了一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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