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二四


  「另一種就是平常的,如果已經結婚,就把心全部寄託在家,在家裡找到溫暖,四牆之內,有他的樂趣。如果沒有結婚,惶惶恐恐的找物件,整個心思都在組織家庭這件事上,找女孩子,追女孩子、釘住一個女孩子。還有一種是不成功而又沒有家可以躲藏的,就躲在別的不成功的人的友誼裡,一群人在一起,因為一群人在一起時,時間走得決一點。或者,乾脆就流落,做各式各樣低賤的工作,然後豪賭狂飲,忘了自己,紐約有很多這樣的中國人。你必定要問我,我是那一種,我屬於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成功,既沒有家,也沒有一群人,也無法失掉我自己的那一種,我是一個島,島上都是沙,每顆沙都是寂寞。」

  「我沒有想你這麼不快樂。」

  「我沒有不快樂,也沒有快樂。在美國十年,既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我不喜歡美國,可是我還要回去。並不是我在這裡不能生活得很好,而是我和這裡也脫了節,在這裡,我也沒有根。」

  「我相信伯父母也不願意你就這樣留下來。」

  他忽然很注意地看著她:「妳呢?」

  「我什麼?」她睜著那雙圓眼睛,毫不解事地回看他,他看不出來她是裝的,還是真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我們——像我父母說的那樣,你願意我留下來嗎?」

  她毫不考慮的搖搖頭:「不。」

  「為什麼呢?我在這裡至少可以給自己的同胞做點事,在那邊,我教的是別國人的子弟。」

  她思索了很久說,「我覺得臺灣地方太小,沒有辦法發展一個好的事業。一個人,總要先想到自己,再想到國家,是不是?」

  「但是如果我不願意有什麼事業,而只想清清靜靜的找個糊口之處,過一輩子呢?那麼你對我的興趣是不是還那樣高?」

  她有點不願意了,臉上的笑暈一層層的減少。

  「我還沒有那麼樣的勢利。」然後她眼睛看看著別的地方問他:「你當時出國的目的,難道是為了今天回到臺灣來過一輩子清靜的日子?」

  他沉吟了半天。

  「出國的時候只想在外建立一番事業,在外十年之後只想回來找個清靜地方住住。」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相信你能懂。那麼我們暫時不談這些,我們到外面去走走,順便吃點東西。」

  小巷裡煩熱異常,好像一天的陽光,盛在巷子裡,發散不出去。出了巷子,還是熱,天磊覺得臺灣的熱,一面從頭上灑下來,一面從腳底沖上來,人就夾在當中。加上馬路兩旁的樹葉,盛著滿滿的灰沙,把綠葉給人的涼的意念也趕散了。到馬路上,意珊看他忙個不停的揩汗,抖襯衫領口,以手作扇,她捫著嘴,忍著笑說:

  「走,我帶你去冰果店,看你熱得這樣。」

  站在冰店門口,他愣住了。記得當年的這家冰店只有狹狹的一個門面,滿地濕,穿著木屐的人晃進晃出,把地上的水濺得高高的。他的印像就是一個髒字,但因為他的家就在附近,夏天時常常到這家來。

  有次和張平天兩入坐在店裡比賽吃冰棒,各人面前一盤,盤裡四根紅豆冰棒,吃完再加,一共拿了十盤來,各人吃到廿根,店裡的人及顧客都圍過來看,黑壓壓的站了一地。天磊嘴裡每一分肉及整個舌頭都凍僵得吸不進冰汁,又嚼不動紅豆,但是他還是直著脖子努力吃著,吃到廿一根,滿嘴凍得發麻,覺得兩片唇脹得不能說話。張平天少吃一根,輸給他,看熱鬧的人拍手慶賀他,然後張平天請他去看詹姆斯梅遜的《七重天》。

  踏進冰果店,這件舊事全部兜回來,連電影名字都未忘,但是冰店與他的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了。比原來的大了三倍,比原來的整潔了三十倍。

  「以前我常來,又髒又黑,怎麼現在這麼乾淨了?一定是賺飽了錢。」他叫了兩客西瓜。

  「啊呀,你不知遭這家冰店現在多出名呢!全臺灣都曉得,到處有分店,臺北還有個廠!這家霜淇淋比那家都好吃,老闆可闊呢:有好幾個別墅,陽明山一個,台中郊外那個家,一色美式配備,幾個兒子都送到美國去了!」

  三句離不開美國,兒子女兒在美國代表許多種意義,家裡有辦法,子女有出息,將來前途無量。他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卻說:

  「西瓜很好,再來一客好嗎?啊,對了,從前的西瓜大王還在嗎?」

  「唔。但還賣別的,美國的西瓜好吃嗎?」

  啊,又是美國!

  「美國的月亮比中國圓,美國的西瓜當然比中國甜囉!」

  因為他是帶笑說的,所以意珊也沒有辦法生氣,「你真是,我也不過問問。走吧,我帶你去逛街。」

  他們坐三輪車到衡陽街。這是他回來後第一次坐三輪車。高高在上,任人觀望,而又由,個比他還瘦小的入吃力的騎著他和意珊加起來的重量,真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做學生時代多半是騎自行車,和眉立出去玩也是帶著她,又自由又親密又涼快。偶爾雨天,他和眉立坐三輪車,一張雨篷,就隔絕了前面的人和他們,他也就看不見踩車人吃力的樣子。也許看見了,當時也沒有想到什麼,可是現在就覺得很彆扭,覺得自己不應該。車子到了新公園,他就忙忙的叫他停了下來。

  「做什麼?」意珊問;用一塊香香的手絹擦臉。

  「下來算了,我們走吧。」

  他給了車資,又抽了張十塊錢的台幣給他,車夫一面道謝,一面對他好奇地望著,像醫生望病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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