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二三


  她並不是想他整天笑,可是她多麼想他能高興一些!像童志遠,他在美國讀了好幾年書,連個博士都沒有拿到,可是回來之後,娶了太太,在大學教書,還不是很興沖沖的在過日子?在很多人的場合,講些他在美國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鬧過的笑話,引得大家既羡慕,又高興,他自己也高興。天磊那一方面都比他強,比他有光采,可是過去幾次宴會在一起,人家請他說些在美國的事,他總是那麼懶洋洋的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中國人在那邊,不管是做事,還是讀書,都寂寞得很。」那個神情,好像他一個人在沙漠裡住了十年似的。她也知道他早幾年做各色各樣的苦工,雖然細節不知道。但是她們學校裡,早幾年畢業的在美國讀書,還不是照樣端盤子,采果子、擦玻璃、推草?唯其如此,人應該活得更起勁才對!唯其吃過苦,現在回來,他應該盡情的享受才對!也許,她能使他快樂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去試,但是她要試試看。

  她把那個放著自己照片的相架拿在手裡。那個架子很特別,就是兩塊玻璃,後面那塊有兩根圓柱一樣的玻璃棒,托立著架子。因為沒有框,更托出照片的彩色及她臉上的光采及她笑著所露出來細牙上的一排光亮。

  「好乖巧的一個架子,臺灣的鏡框,和這一比,顯得真土氣。」

  他站起來立在她身後,和她一起看那個框子,而眼睛卻不由自主的落在框裡那個人、那張臉,那雙眼睛上。眼睛正等著他。那是雙年輕,充滿了對生活的光明的期待的眼睛。他把手輕輕放在她旗袍衣領外的頸子上,然後彎著上身,輕輕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

  「這是第一次我們單獨在一起,是不是?意珊?」

  她沒有料到他觸摸她,也沒有料到是這一種只有柔而沒有熱的接觸。

  從前她和餘家俊在一起玩,才跳了兩次舞,送她回家的三輪車裡,餘就吻了她,那麼不懂得柔的粗暴。她將他推開,罵他昏了頭,他卻那麼樣的把眼睛斜著看她,半笑不笑的說:

  「好沒見過世面,人家美國男孩子第一次帶某一個女孩子出去,送回來時就可以吻她,我們已經在一起玩過五六次了!」

  她當然還是生氣,可是又覺得他的話有道理。美國的電影、小說都這樣描寫的。接吻一開始,當然也是別的親昵的動作的開始,她有時惱他的蠻橫,但是她也沒有十分斷然的拒絕過他。蠻一點的男人,對她講來,代表一種男性。所以天磊那個舉動,有點令她難以瞭解。但也許是陌生的關係,她想。雖然他們通了幾年信,但事實上等於初交的朋友。人可以代表全部的信,信只能代表人的一小部分。

  「第一次。幸好你不舒服了,不然恐怕還要過好幾夫。」

  「我真是怕了,一天吃兩頓大酒席,還要講那麼些客套話。」

  「我還以為你們在美國什麼都吃不到,恨不得回來吃上十天十夜呢!我在美國的同學寫信來都是這麼說。」

  「當然很想吃,但不是被人宴請,要說些客套話,裝著笑,人家說的事,明明覺得不對,還得點頭敷衍著,這樣吃東西,就完全沒有味道了。」

  「不過他們都是牟伯伯當年的老朋友,他們是好意。」

  天磊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說: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並不是不領情,而是覺得我自己領不了情。這樣吧,今天沒有應酬,你帶我去吃點小館子什麼的,好嗎?」

  「你不是肚子不舒服嗎?」

  「那沒關係,我們吃點清淡的好了,主要的是去逛逛街。不是以留學生的身份,而是像一個出門旅行多年的人回到舊居那樣,好嗎?那天我看見火車道邊上的小食攤不見了,心裡很不舒服,好像明明記得抽屜裡放著一樣自己喜歡的東西,過幾年回來戲而沒有找到那種失望。」

  「有些吃食店都搬到中華商場裡面去了,像『吳抄手』,『真北平』、『點心世界』等等。」

  「可是我相信那個味道一定不一樣。」

  「美國有小吃店嗎?」

  「有,但每個小吃店都是吃同樣的東西,熱狗與肉餅。」

  「噢,這裡圓山動物園附近有個地方吃美國熱狗的,好多人去吃。」

  「味道怎麼樣?」

  「不怎麼樣。但是生意卻很好。」

  天磊忍不住笑了,不是那種開心的笑。

  「當然,那是因為熱狗是美國東西。」然後他忍不住說:「才回來不久,我發現一般人崇拜美國的心理到了畸形的程度,一樣東西,只要沾上美國兩個字,就都是好的。」

  「你當時出國,怕不也是崇拜美國嗎?」

  「也許是,當然是!唯其如此,我才曉得這種心理要不得。因為我自己在美國住了十年,真正嘗過了所謂辛酸,才覺得這種觀念是錯誤的。」

  「你到底在那邊吃了些什麼苦,能不能講一點給我們聽聽?」

  「沒有具體的苦可以講,而我所謂的苦並不是我做苦工,賤賣我的勞力而覺得苦。那是一種無形的東西,一種感覺。和美國人在一起,你就感覺到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們起勁的談政治、足球、拳擊,你覺得那與你無關。他們談他們的國家前途、學校前途,你覺得那是他們的事,而你完全是個陌生人。不管你個人的成就怎麼樣,不管你的英文講得多流利,你還是外國人。那麼就和自己人在|起,而中國人分很多種,很成功的,自成一派,因為他們是在美國成功的中國人,尋常的中國人不敢和他們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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