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二二


  「今天上了一課,開車到南芝加哥去,那帶很髒,滿地是紙屑,風來時貼地的吹。大風時吹起來,貼到行人的臉上,行人都是黑皮膚,忽然括上一張張白紙,看了讓人覺得又諷刺又悲哀。這一帶很不安靜,晚上來這一帶遊逛的人常常會吃到悶棍,然後錢包被割去,運氣壞的,把命都送了。以前有個中國學生,深夜在這一帶走,忽然肩上被人拍了幾下,嚇得半死,回頭一看,是個黑臉膛。出乎意料之外的,那黑人叫他趕快離開那帶是非地,免得遭殃——意珊,黑人也不盡是惡人。」

  「今天已有春意了,看湖濱大道邊上的水就可以知道。芝加哥的春天真短,剛站穩,已經去了,然後就是夏天,長長的,悶人的夏天。夏天裡湖濱就擠滿了人,從早到晚。我從沒去過湖濱的沙灘。我母親大概告訴過你我在大學時很喜歡游泳的。來了美國之後,好像在人面前,要用衣服把自己緊裹起來,身和心,都不願露。臺灣現在有很多海濱浴場了嗎?我最忘不了的卻是水源地——」

  「有一個柏大的同學自匹茲堡來看我,才一年多,他變得令我不認識了。他的美國太太不久前撞車死了,他帶了個兩歲大的孩子。白天上班,晚上關在家裡喝酒,一個晚上可以喝到兩三打啤酒,不然就沒有辦法睡覺。我勸他帶著孩子回臺灣去,他說他寧願一個人受苦,也不敢浸在別人的憐憫裡。我帶他出去吃飯,他卻以酒代飯。吃完聊天,談起他太太死的經過,他忽然失聲痛哭起來,我想把他帶出餐館,但是喝了一年的啤酒使他發了胖,我根本拉他不動,最後還是好幾個侍者扶他到我的車上。他上了車就睡著了,我卻難過得好久都沒法開車。不是怕出事,而是不知道去何處才好——」

  「——我坐在公寓裡,剛剛準備完明天的教材。外面盡是雪,不是潔白的,而是染了人間的齷齪。這裡的冬天真長,每年冬天,我最想念臺灣,有時真想狠一下心,放棄了在這裡十年辛苦所得的結果,而回到臺灣長居。在那一個學校教教書,住在鄉間,種點菜,與世無爭地過一輩子——」

  「今天去柏城,竟與以前有許多不同,新來了許多中國人,也不怎麼談得來。剛來的人心理上太年輕,而血太熱了。到舊居那個地下室去兜了一下,住著一個印度人,完全剝奪了我留存在那兒的一些孤寂的情調。有些教書的走了,那個很風趣的聞教授,以及我時常向你提起的陸伯淵。他走時通知了我的,但我不曾去送。現在那個房子還空著,我進去走,滿屋灰塵及蜘蛛網,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在這裡的中國人,就這樣有目的地而沒有目的的飄蕩著,換一個地方,換一個職業,也許錢多了,地位高了,但寂寞卻永遠是個拖著的影子,摔不開的——」

  「想到就要回到十年不見的地方,心裡有一種複雜的感覺,喜也有,悲也有,多半還是迷茫。一般人看起來我是值得羡慕的,有了學位,有了教位,又有一個這樣好的女孩在等著我。但是我心裡有多惶惑有多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有人間我怕什麼,我回答不出來,大概怕一個人寂寞慣了,沒有被人關心慣了,忽然受到各種關注,自己會崩潰的。當然也怕你會對我失望。我父母親嘴裡的我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了。現在我是顆玻璃球,沒有一點棱角,從前的我,是惹事,惹人,唯恐天下不亂,現在我既怕人,又怕事。我現在這個人,連自己都不喜歡——」

  意珊的父母在開始的時候就向她暗示過,如果通信情況好,等她畢業之後把她送出去嫁給他,或是請他回來娶她,兩人再一起出去。但是她一直反對,覺得這樣的婚姻太牽強,而一切要看通信的進展而定。幾年通信下來,她不但習慣兩家父母口中的天磊,也熟悉了給她寫信的天磊,她開始時認為「荒謬」的事也變得很自然了。他是那麼寂寞,她用盡心計在信上給他一些她的快樂和熱鬧,他對她感激,依賴著她的信。很自然的,情感在信上,也在雙方的心上發展。可是他們從不提到婚姻。那是一種天磊的父母向他提,意珊的父母向她提,而兩人都沒有拒絕過的默契。

  意珊畢業了,但是她的成績不夠好,沒有請到美國任何一個學校的獎學金,同時也沒有通過留學考試。她出國的希望就幻滅了。陳牟兩家暗下都很著急,最後還是陳老伯提出來為什麼不讓天磊回來一次,去國十年,也應該是回來省親的時候了。

  他決定回來之後,意珊的父母就曾向她表示,如果一切事情順利,他們可以在臺灣結了婚,然後以天磊妻子的身份出國,不但牟陳兩家可以親眼看到他們的締結良緣,而且也可以使他們放下一條心,女兒不必在外國辛辛苦苦的讀書了。她父母的意見。她既沒有踴躍贊同,但也沒有露出一絲不願意的樣子。只那麼發嬌的說,「媽,你老和我提做什麼,總要等人家回來之後才能決定的呵!」

  現在她對他是否失望了呢?有一點,他才卅出頭,卻已滿是中年人的消沉了。她原以為他是深沉,見了他,才知道那是一種近乎頹喪的消沉。她實在不能瞭解像他這樣順利的拿到學位,順利的找到事,而事業剛剛開始,一切剛剛開始的人會這樣的「不開心」、「不積極」。她知道他以前的女友眉立,縱使眉立使他傷了心,但也不會到這種程度的!

  她也見到過在戀愛上失意的,但那僅是一時的失意,過後還是蓬蓬勃勃的,何況眉立是幾百年前的事,何況他現在有她。她的書也許讀得不頂好,可是她長得比一般人都好,何況她還真的對他有了感情的呢!固然,她開始和他通信時是抱著「通通信也無所謂」的念頭,但時間一久,她對他真的有了感情。光是為了這一點,他就應該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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