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一〇


  可是,現在坐在豪華的第一流旅館的舞廳裡,溶在自己國家的語言和歡笑中,坐在親人中間,忽然有股難以解釋的悲哀與落寞,將他整整裹著。意珊在扭,天美在笑,他父母在得意的談話,而他,他只覺得離這一切都好遠,他仍像個圈外人一樣的觀看別人的歡樂而自己裹在落寞裡,不是他不願意溶進去,而是十年在海外的孤獨生活已僵化了他,即使是家人的溫暖與女朋友的柔情都不能將他溶開了。他的一切想法,一切觀念和他們脫了節,他們的快樂在他看來是不值得稱為快樂。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樣的快樂。

  「噯,小哥,是否該我請你跳?」

  天美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原來一曲瘋狂的扭扭舞已完,而現在是溫順的「某一個星期日早晨」。一支舊歌,勾起了許多舊時的回憶,中山北路同學家的舞會,眉立,夜裡踩著水晶般的月色送她回女生宿舍,一路哼著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

  他扶著天美下舞池籮恍恍惚惚的想著那些遙遠的事,遙遠的情,遙遠的自己。

  「小哥,你今晚怎麼了?童伯伯他們好意請你來玩,你總要敷衍人家一下,這樣神情恍惚的!」

  他愧咎地笑笑。「大概是我不習慣這種生活。小東西,跳得還是蠻好麼!常和定亞去跳舞?」

  她搖搖頭。 「不常。不然我這些新式的扭扭舞怎麼不會?意珊跳得真好看,你不覺得嗎?」

  「不錯。她說童志遠夫婦常帶她出來玩。」

  「我也聽說了。媽說現在你回來了就好了。童伯伯的兒子,雖然沒有戴博士帽回來,卻是很會侍候小姐的,好像意珊很欣賞他,你自己小心。」

  「我小心?那純是意珊自己的事。你不要和大家一樣,以為我光是為了她回來的。其實我每年想回來,每年拖著。不單是想家,而是一個人在那個地方住著怕了。」

  「我知道。我不過住在台南,還常想回家來,你當然更會。噯!我問你,你在美國那多些年,也換過不少地方,而你的樣子又擺得出去,為什麼這些年來沒有交到一個女朋友,還要巴巴的回臺灣來找呢?」

  這個「為什麼」,就可以寫一本書來解釋。先是那幾年忙讀書連工作。一個讀文科的人,英文底子又不好,跑到一個英文就是他們本國語言的國家,和人家比他們的文字,已經佔據他睡眠之外所有的時間,還要工作維持自己的生活。怎麼會有閒情,閒時,閒心,閒錢去交朋友?女孩子們,尤其是出國之後的女孩子們,把所有的夢想與崇高的愛情都摔在海洋裡了,找她們,先要有車,他沒有;要知道到哪裡去玩,他不知道;要花錢,他沒有;要個可靠的前途,他前途茫茫;要有個博士帽在望,他只有一頂果園老闆送他的鴨舌帽。他什麼都沒有,於是什麼人也不敢去找。當然,也很可能會有女孩專門喜歡他文弱頎長的樣子和早來的沉默,可是他實在沒有時間去探索這種女孩。出國才一兩年,已經將他的「闖勁」化為烏有了。

  在他拿到碩士之後,而還沒有鑽入研究院之前,他試過一次。黃祖德給他找一個「瞎對」(BlindDate)他們四個人一起出去玩。那個女孩好像姓焦,他後來記不得了。長得像中國舊小說裡形容的「水蔥兒」似的,很好看,卻是矯揉造作得使人難受,吃飯的時候好像連筷子都扶不動似的。吃了飯,他們到露天電影場去看電影,黃祖德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前面,兩個人擠在一起,他和他的「瞎對」坐在後座,兩人離得遠遠的。露天電影場有許多好處,有家的人來,既看電影,又可讓孩子們在後座睡覺;情人們來,既看電影,又談情話;男孩子們來,既看電影,又可以高談闊論,更可以——如果附近的車子裡坐了一大群女孩子的話——評頭論腳的討論。如果運氣好,也許和隔車的女郎們結交上了。做個朋友,及其他。

  姓焦的女孩,嬌嬌的問他:「祖德說你剛拿到學位?預備到哪裡去做事?」

  「哦,我還要讀下去,預備讀個博士。」

  「什麼?你拿的不是博土學位嗎?」

  「不是。」

  那個女孩忽然「花容失色」,呆坐著。過了一晌,她推了一把前座的人說:「祖德,我頭痛得厲害,勞駕你先送我回去,行不行?」聲音也失去先時的嬌滴,乾巴巴的。

  「咦,小哥,你今天真有點不對勁,人家問你話也不答,跳舞也沒精打采的,怎麼哪?一點也不像榮歸故里的樣子。」

  天美搭在他肩上的手輕輕推了他一把。他無奈地笑笑,一心一意的帶著她跳舞。

  「就是因為你問了一個為什麼,使我想起了許多事。」

  「可是還答不出來?」

  「答是答得出來,不過這裡不是地方,現在也不是時候,慢慢的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第四章】

  喝了太多咖啡,天磊回去之後無法入睡。躺在床上,望著帳頂,望見的是千百張女人的臉,眉立的,天美的,意珊的以及佳利的。笑的,哭的,怒的。眉立的臉總是很迷糊恍惚。十年實在是很長的日子,天美說她早已燙了頭髮,他記憶中的她總是那根粗大的、到處沖出零落短髮的粗辮子,一件白襯衫,各色各樣的裙子,一件深灰色的黑呢冬天大衣,一件褐色的、袖口都是墨汁的雨衣,還有那個細弱的身體。天美說她胖了一點,他想像不出她胖的樣子,不知胖在什麼地方?人家說生了孩子的女人如果一胖都胖在腰和肚子上,他想像不出來。因為他想像不出來,她就顯得遙遠。

  他下了床,從床下移出那只沒有被他母親理出去的小提箱。提箱裡有他重要的文件,信,他的記事本,幾本他想看的書。有一本是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集,集中有一張女人的照片。他拿出來,把紗門移開,證明了全屋的人都在睡覺,才關好紗門,把檯燈開了,將立在案頭的意珊輕輕覆在玻璃墊上,然後把手裡的照片放在燈下,靜靜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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