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座上的人都望他,帶點掩飾不住的失望,好像怪他煞風景。童老伯還是塞了侍者一點錢,叫他弄了兩瓶香檳來。天磊拗不過大家,也喝了一杯,才站起來請意珊跳舞。

  意珊不但跟得很好,而且跳得很輕。天磊原來會跳舞,但出國之後因為事情忙,心情散,反而跳得少了,所以腳下生硬,可是因為意珊會跟,他很快的就恢復了以前的熟練。意珊,比眉立矮,她的眉眼齊他的肩,所以和她說話時,他要把她稍稍托遠一點才看得到她的臉。

  「回來了之後反而沒能像通信那麼樣痛快的談了。恐怕還要忙一陣,希望你不生氣。」

  「怎麼會。你學成回來,是個紅人,大家都要爭著招待你,我為你高興呢!」

  「我這些年來,忘了中國人的禮節有多重了,剛兩天,就覺得有點吃不消。這些年一個人住慣了,就想安靜多在家裡和家人聚聚,和你在一起玩玩。」

  「我們反正有好多時間。親戚朋友們是不能得罪的。」

  「我知道。」他覺得和她通信時兩人似乎談得更融洽。她是獨生女,一輩子的嬌生慣養,一帆風順的讀完大學,除了小說詩詞所給她做夢的材料以及父母朋友所給她的愛與溫暖之外就再也沒有雜念了。和她通信一直是他生活的調劑,她像一支深山裡的小溪流,清瑩碧綠而又涼又軟的水注,灌入他疲倦的心腔,舒服而又清鮮。她的人似乎與她的信不同。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這些年來與「人」的接觸太少呢?還是她在擁擠的小島上,和人的接觸太多。她比他想像的世故,而世故是犧牲了可愛的天真才換來的。

  「你常出來玩?」

  「唔。」她仰著望他。她的確長得很動人,而且發現她很會臉部化妝。他記憶中大學剛出來的女孩子除了擦口紅之外,就是一副本來面目。而意珊的眉眼都經過細心的化妝了的。也許現在的女孩不同了,他對於記憶中梳長辮穿長褲騎車的女孩子們興起一種相思似的懷念。

  「也常來跳舞嗎?」

  「唔,童家哥哥他們常來找我玩。除了他,沒有和其他的人玩,牟伯母他們都曉得。」她帶點解釋地說。

  他實在不是詢問她,而她這樣說使他很窘。她比眉立老練多了,眉立一直很天真,那是一種他在出國的第二年就失落了的品質,那時他像意珊現在一般大,以男孩來說,也僅是個大孩子。第一年暑假,夜裡在山巒間開了卡車,第二年夏天,在南方的牧場為人看牛羊,一共六個月就把他從大孩子一下就提到成人的一級,而失落了年輕人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逍遙心情。

  「當然應該出來玩玩,我不是那個意思。童志遠很會玩嗎?」

  「唔,他很會玩。他說美國那些好玩的地方,什麼那瓦達的賭城啊,佛羅里達的海濱,紐約、芝加哥、洛杉磯,他都去過了。」

  她的臉在暗紅的燈下顯得燦爛,而被眼膏襯得比平時更亮的瞳子裡閃著羡慕的光采。

  「你當然也去過這些地方的,是不是?」

  「幾乎都去過,那瓦達去過,在牧場裡做工,紐約也去過,在山上端盤子;洛杉磯也去過,給人家開大卡車。玩,除了要有錢,還要有那份心情。」

  「你住在芝加哥,那裡熱鬧嗎?」

  他環顧一下周圍的人群。「和這裡差不多。」

  他帶她回座,剛坐定,樂隊像被千軍萬馬追逐似的,急鼓響鑼的敲打起采。童志遠立刻站起來,向意珊招了招手,意珊興奮的向天磊望了一眼,天磊連忙站起來,將她的椅子拉開,讓她起來。等她走了,才坐下來,天美看他這份十足得過份的禮貌,不禁抿著嘴笑,天磊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正好給意珊的母親看見,對天磊的母親說:

  「我們的意珊哪,大學都已畢業了,還是一股孩子氣,什麼扭扭舞、恰恰——跳得十分起勁。天磊其實也不比她大多少,就是一副老到的樣子。」

  牟太太說:「你不知道,天磊出國之前,比什麼人都野呢!家裡整天見不到他人影子。高三那年——天磊,現在說出來沒有關係了吧?高三那年,不知為了什麼事,和人家約了到螢橋底下的空場去打架,身體又不夠壯,打不過人家,還挨了人家一刀,你們看。」她隔著桌子拿起天磊右手,把他大拇指邊上一條像眉毛長短的刀疤讓大家看。「回來後還不敢給我知道,和天美兩人在廚房沖洗包紮,沒有弄乾淨,第二天就發炎了,在家整整養了一個禮拜呢!他剛出國時我日夜擔心,不敢讓他買車,他也答應了,後來有朋友到美國去看他,回來跟我們說,天磊完全變了樣,像個大人似的,我才放下心來。」

  「我們意珊出去了,我想也會像個大人樣子的。」陳太太說,然後深意的望著天磊說: 「還得靠你好好薰陶。」

  天磊窘窘的笑了笑,轉頭去看意珊。舞池裡擠滿了扭動的人群,有些女人的旗袍因為劇烈的擺動而縮到膝蓋以上。他們隔座兩個穿水手服的美國人就望著她們光裸著的小腿和膝蓋以上的大腿擠眉弄眼。有的大裙飛著小小的圓圈,好像一個人對於平凡的生活模子的掙扎,要掙扎出那個圈子,但還是離不開那個圓圈。意珊和童志遠在人群的週邊,意珊很有韻律的用臀部和兩條手臂向相反的方向扭動,額上披著一綹短髮,臉上因為興奮和燥熱發出紅光,圓瞳子裡裝著光彩四射的笑,嘴唇好看的張著,燈光下閃著一排細緻的白牙。

  他忽然覺得自己離意珊實在很遠。在他未回來之前,他覺得他們很近,大海洋上飄著他們來往的信,信紙接起來,將他們連在一起,可是這時候他覺得離她好遠,因為他和她之間隔著人群,對他說來,人群雖是同胞,事實上,卻是十分陌生。她在人群中間扭轉,別人也在扭動,他們形成一致的旋律,而她就是這個旋律的一部分。他卻是站在漩渦之外的陌生客。

  在美國時,參加美國人的宴會,或是和幾個美國朋友在一起玩,他總覺得他自已是陌生人、局外人,不屬於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團體、以及他們的歡笑的圈外人。但是他並不覺得悲哀,因為他有個安慰自己的念頭:我在這裡不過是暫時的,暫時的圈外人,有一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和自己的人在一起,我就不再會有這個孤獨的感覺了,因為我將是他們的一份子,和他們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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