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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二十二

  從那以後,我和蘇納美都盼著文工團能經常到影劇院來演出。兩場演出她總能逃掉一次。蘇納美的徹夜失蹤引起全城的極大關注,因此引出許多神秘的傳說。普遍的說法是,蘇納美是個妖精,有隱身之術,吹口氣就沒了。其實,她已經溜進了哪個人家,上了男人的床了。這種傳說不脛而走,全城的女性極為緊張,天一黑就關門閉戶,半夜裡還要驚驚乍乍,不斷摸摸丈夫的另一側有沒有一個光身人。全城的男性也極為緊張,夜裡總要趁老婆稍有麻痹就把門閂拉開,希望能出現奇跡,那個神奇的女妖精能光顧到他。這種勾勾心一旦被老婆發現就是一場爭鬥,吵得四鄰不安。

  總之,蘇納美一失蹤,全城有夫之婦,有婦之夫全都徹夜難眠。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我這裡。對於全縣公眾來說,我是個陌生人,精神病,沉默寡言的掃街漢。她在我這兒睡得非常安穩,似乎這小床和人都是她的。文工團對她已經毫無辦法了,每一次都是興師動眾,連周圍的林子都找遍了。只有早上她才像沒事人似的在林子裡出現,對著蒙著霧的太陽練聲。至關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發現一個涉嫌的男人。總不能像清查「五·一六」那樣,人人過關、大膽懷疑吧!文工團內部為了她爭論不休。

  有人認為:打發她回鄉算了,摩梭姑娘的生性如此。有人認為:不要管她,摩梭姑娘是管不住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不能打發她走,她是文工團條件最好的演員,離了她就少了半台節目。還有人認為:對於洪水,只能疏導,不能堵截,給她找個物件結婚,她自然就老實了!但這種意見立刻遭到反對,認為摩梭人是不結婚的,丈夫也管她不住。意見不能統一,只好作為懸案,蘇納美失蹤的喜劇不斷發生,漸漸文工團也就不那麼特別重視了,最後連找也不找了。但這種勇敢的、僥倖成功的偷情使我很不安。總有一天會被發現,那樣就會徹底失去她。於是,我的心裡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念頭:和她結婚。那種「她一結婚自然就老實了」的意見很合我的胃口。我曾經向她提出過多次,她都是一樣的回答:「這樣在一起不好嘎?」

  「這樣不好。你應該是我的。」

  「你應該是我的。」我以為她是在學我說話。

  「那就結婚。」

  說到這兒,她總是咯咯大笑一陣,想盡一切花樣耍弄我,把我思維裡的一切念頭都沖得乾乾淨淨。再不然,她就向我講她們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的風俗習慣,結交阿肖的詳細過程。我怕聽,因為她講的是她自己的經歷。我又想聽:既新奇又有無可辯駁的合理性。

  我終於走到羅仁面前了,在文化館的院子裡找到他。我對他說:「有件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他帶我走進那半間我曾經住過一夜的房子裡。他讓我坐在鋪板上。他自己把那只沒有蓋子的木箱當櫈子。

  「羅館長,我在這兒,沒什麼熟人。第一個認識的是你。是你領我走進這個小城的……」

  他用手輕輕搓著一枝香煙,沒看我,但很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

  「我已經不小了,三十多歲了……前些年很坎坷……」我不知道應該怎麼來說完這個開場白。真虛偽!算了!我立即脫口而出地說:「我想結婚。」

  「結婚?」他這才看著我。「有人了?」

  「我看上了一個姑娘。」

  「在本縣?」

  「在本縣。」

  「城裡人?」

  「城裡人。」

  「是不是蘇納美?」

  「你怎麼知道?」

  「我猜到了。」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他不只是猜到了。

  「你怎麼會猜到的呢?」

  「再過些時,猜到的人就不止我一個了。這種事做得再秘密也瞞不住。」

  「……」我不知如何說下去。

  「蘇納美是我招來的,我去過她的家鄉。為了避嫌,她來文工團以後我就不管她的事了。她找我,我都不見。」

  「她告訴我了。」

  「你知道她是什麼民族嗎?」

  「知道。」

  「你知道什麼,老弟!他們不結婚。」

  「我知道。」

  「他們……男女關係很亂……」

  「應該說是很自由。」

  「自由?她都跟你說了?」

  「說了。」

  「怎麼樣,你對他們的家庭婚姻習慣怎麼看?」

  「是很古老,恐怕人類在一萬年前才是那種樣子。也很現代……」

  「很現代?」

  「他們沒有婚姻,但是有愛情;我們的很多夫婦有婚姻,恰恰是沒有愛情。我覺得他們比我們更道德……」

  「道德?你……你怎麼這麼說?」他皺著眉頭,好像很痛苦。

  「我看得出,你心裡也是這麼說,只不過不用嘴來說罷了!」

  「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結婚呢?」

  「我生活在這兒,這兒不是蘆沽湖,我也不是摩梭人。不合法我就得失去她,我不願意!我不能失去她。她應該屬於我。我愛她,她也愛我。」

  「真的?」

  「真的,我很愛她。她也很愛我!」

  「你知道她只愛你一個?」

  「當然!」

  「你能駕馭得了她?」

  「我能,我要改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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