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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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身穿著一件墨綠緞子斜大襟短衫,下身是一條白麻布繡花百褶裙,尖尖的船形紅繡鞋。頭上纏著很大一蓬假髮辮和絲絡纓,稚氣的圓臉,成熟的大眼睛,清秀的高高的鼻樑,稍稍肥厚的嘴唇,雪白的牙齒閃著光。她止住笑,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她幫我拍去背上和屁股上的灰土。我並沒問她什麼,但她主動對我說:「我跟他們逗著玩的……」漢語說得還有點生硬。 「為什麼?」 「他們總派人跟著我,一步也不離。」 「為什麼?」 「不放心唄。」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摩梭姑娘。」 「摩梭姑娘!」我的眼前為之一亮,有了多年來丟失得乾乾淨淨的驚奇之感。這就是摩梭姑娘的裝束?在我面前的她就是從女兒國來的?我申辯說:「我不知道。」 「你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嘎!?」 「我剛來,從很遠的地方……」 「啊!我想起來了,他們說過你!」 「說什麼?」 「說你會畫人像。丁固的像就是你畫的。還說你坐過牢,有精神病。我也不知道啥叫精神病。說你是個大學生,大城市不住,非要到邊區小縣來……」 「是嗎!」我知道,城市太小了!任何一個外來人的事都會成為新聞在全城議論,報紙和廣播裡的事反而沒人注意。 「我不回去了!」 「他們在到處找你。」 「叫他們去找!哪個不讓他們找?我常這樣。反正我不回去了。」我很欣賞她對付人家的辦法。 「可影劇院裡沒地方住呀!」 「你沒床?」 「有呀!讓給你,我住哪兒?」 「啊!」她像是恍然大悟似地,「我曉得了,你們有規矩。」 可不是,我們不僅有規矩,還有法律。 「好吧!」她歎了一口氣說,「我走了。」 「回文工團?」 「才不哩!」 「去哪兒?」 「上山,到林子裡去睡,燒堆火。」 「不!」我動了惻隱之心,「這樣吧,你住在我的票房裡,把門拴緊。我就睡在臺上。臺上有一張演員翻跟鬥的墊子,蓋一張邊幕就行了。」 「你有這麼好的心嘎?」 我笑笑,沒有回答她。 「你有這麼好的心還坐牢?」 我仍然沒有回答她,看著她那副像在思考的樣子。她自言自語地說:「正因為有這麼好的心才會坐牢的,可是嘎?」 我還是沒有回答她,我說:「走吧,我帶你去票房。」 「走!」她一躍跳下舞臺。 我先把劇場大門關上,加了門杠。然後帶她進了票房。剛把臨街的小視窗關緊,電燈熄滅了,說明現在是十二點正,我點亮小油燈。這時我才想起應該問一下她的名字:「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蘇納美。」 「蘇納美,很好聽。我叫梁銳。」 「梁銳,梁銳……」她輕輕重複了幾聲。 「我走了……」 「你走了?」她疑問地看著我。 「我走了。」我認真而肯定地說。 「那……你……」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走吧。」 我走出去帶上門,摸到臺上。雖然這裡不一定有跳蚤,我還是按照在監獄裡的習慣,脫光衣服躺在泡沫墊子上,蓋上幕布,枕著自己的手,很清醒,睡不著。一直在想:我這麼把她留下來合適嗎?要是他們知道了會說什麼呢?一定會說是我把她藏在劇院裡的,不要一小時,全城都會議論這件事。我這個新來乍到的人,會得到什麼報應呢?一想到後果,我反而又平靜了下來,大不了是撤職,批鬥會,撤了職總得給我找個活幹吧!對於一個當過囚犯,戴過鐐銬的人,批鬥會算什麼?批鬥完了不還得給飯吃嗎?而且飯菜票掌握在自己手裡,至少可以吃飽。再說,我不是睡在舞臺的墊子上嗎!這麼一想就心安了,不僅心安了,還很得意。我支持和幫助的是一個冒險者和叛逆者。想到這兒也就有了睡意,雖然墊子很軟,對於一個睡過很久水泥地板的囚犯來說,很不適應。最後,還是睡著了。 一種舒適而又亢奮的感覺困攪著我的疲倦,我抗拒著不願意稍稍地讓自己的意識清醒過來,那樣將會失眠。但我的意識不願就範,漸漸失去了夢境的朦朧……一隻手,我感覺到有一隻手在我赤裸裸的身上撫摸。另一個赤裸裸的身子貼在我的身體的一側。我一下就完全清醒了。我的身心同時都覺醒了。首先是被禁錮了很久的性衝動,是的,首先是性衝動。她,我已經明確地知道是她了。 她翻身擁住了我!我十分驚駭。她那麼快——幾乎是立刻就擁有了這個世界。我竟然會如此輕易就使得她像鳥似的如此盡情地振翅飛鳴。好像這不是一個空曠的舞臺,而是一座密林,只有兩隻鳥腳爪鉤著腳爪,起伏翻飛。她的敏感刺激著我的欲望;我的欲望又使她的敏感成倍增長。這是芸茜從來沒有給過我的。此時,我有一個極強烈的念頭:今後,我再也不能沒有她了——這個從天上落在我懷裡的摩梭姑娘。不管她是天仙還是魔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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