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三三


  「老桂!這些我都懂,可為什麼你會從農場搬進城?我不明白,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扔餡餅,剛好落在你頭上,而你又剛好仰著臉、張著嘴在看月亮?」

  桂任中欣喜地搓著手:「這當然還是得感激毛主席!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咱們可不能用唯心主義觀點去觀察事物,那樣黨對我們的諄諄教誨,我們自己在毛澤東光輝思想指導下的艱苦改造就全都白費了。我們要從全域看問題,從世界革命的總戰略、總方針去認識問題。這絕不是哪個人幸運和不幸運的問題,全都是革命需要,全域需要……」

  「可到底為什麼呢?」

  「你知道嗎?我曾經在美國留過學,還有過博士學位吧?」

  「我知道,我聽過你的坦白交待至少有五十次。」

  「是的,接受過很長時間的奴化教育,受毒很深,羡慕美國生活方式,一身資產階級知識份子臭氣,走到哪兒臭到哪兒,爛到哪兒,腐朽沒落!頑固不化!如果不是黨的耐心教育、改造、挽救……」

  「老桂!我明白!這我都明白!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會……?」

  「在美國,我有很多同學,都混得不錯——該死!你看,我的劣根性有多麼深!這麼說話!這就是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什麼叫不錯?言下之意就是有汽車、有洋房、有地位、有錢,一句話有名有利!名利是萬惡之源。我竟然會說他們都混得不錯,反過來說,我混得不好嘍!什麼叫不好?在世界上最革命的國家生活,在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領導下改造、重新做人,不好麼?!好得很!非常好!特別好!特別幸福!物質財富算什麼?!精神!革命鬥志!這是最可貴的財富。我能夠站在中國人的行列裡,哪怕是處於被改造的地位,也是無上光榮的,完全應該蔑視他們的汽車、洋房、金錢、名聲……等等等等……」

  我不敢打斷他的長篇自我批判,只好讓他說下去,我乾脆也不問他了,管他為什麼進城,我閉上了眼睛。他繼續向自己開火。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社會主義革命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面目……在我身上就充分說明這個教導是非常英明的。我剛才的話就暴露了我骨子裡潛在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面目。想到這兒,我真是不寒而慄,吃了這麼多苦,挨了這麼多批鬥,寫了百萬言的思想檢查,在是這個樣子……難道我要帶著花崗岩的腦袋去見上帝嗎?難呀!知識份子的思想改造真是難如上青天呀!唉!」

  接著,他老淚橫流地喃喃自語了很久。我知道他是真誠的。如果我真地打斷他,會引起他對我的反感。公共汽車在暖洋洋的太陽光下馳行。我身上的破毛線衣顯得有點熱了,但我不敢影響他的真誠懺悔,連動也不敢動。我在公共汽車的搖晃中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耳邊聽見有人在說話。

  「小梁!你不聽我說了?」

  我一下被他推醒了,一睜開眼睛差一點沒噴笑出來,涕淚滿面的老桂把下巴頦擱在我的肩膀上。

  「老桂,別離我太近,我有肺病。」

  「我才不怕哩!一切病菌都傳染不上我,一切腐朽思想都能傳染我……」

  我不敢搭話,一搭話,他准會有一篇更長的檢討。

  「我有個美國同學,叫托瑪斯·艾略特,可不是一九四八年得諾貝爾文學獎金的現代派詩人托瑪斯·艾略特,那個詩人在1965年已經死了。我的同學艾略特在美國核子物理學界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臭名(他連忙加上「臭名」二字,以示批判,這種批判是一種簡化的批判)!他曾經通過基辛格向我國政府提出過一個在美國留過學的中國知識份子名單。當然,這個名單不是全部在美國留過學的中國知識份子,是一小部分他們認為最知名的。我壞就壞在最知名,否則我會稍稍容易改造一點。最近湯瑪斯·艾略特要來訪問中國。他的日程裡有一個節目,就是要到桂任中博士的寓所拜望兩小時。這就把事情搞緊張了。

  我桂任中現在哪有寓所呢?我的寓所就是你的寓所,也是大家的寓所。我們當然對這樣的共產主義生活感到很舒適,很溫暖,一個美國佬可不這麼看。他們如果看到我住在大草棚裡,躺在長長的通鋪上睡覺,戳著黃牛屁股滿山跑,會污蔑我們,說我們殘酷壓迫知識份子。我們和他們的苦樂觀是不同的,相反的。

  內外有別,我們不能讓敵人鑽我們的空子。為此,組織上給了我一所房子,據說是過去一個法國服裝商人蓋的私宅,五十年代是東歐一個國家的領事館。『文革』開始,修正主義國家的外交官都被趕走了,花園荒了,房頂上長滿了草,房間被紅衛兵們燒雞吃熏得漆黑,地板燒穿了好幾個洞。現在都修好了,這是特別任務,只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就是花園裡的花沒法恢復。花鳥魚蟲是有閑階級的臭玩意!早就消滅光了。還是外事部門的同志有辦法,從鄉下移了一片苜蓿和幾十顆青菜。青菜是綠茵茵的,苜蓿已經有點紫紅色的小花蕾了。

  我可以告訴湯瑪斯:我們的每一寸土地都用於革命,用於生產,同時,也很美觀。你應該到我家去看看,還給我配了一個『傭人』。不過,你也別驚訝,這個『傭人』的任務只在湯瑪斯來的時候開一次門,給我們煮兩杯咖啡,送一次點心;在湯瑪斯走的時候,開一次門,再開一次車門,鞠躬告別就完了。去看看我的房子。不!我說錯了,是組織上分配給我居住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房子,好嗎?」

  「好吧!去開開眼。」

  我和老桂在市中心長途汽車站下了車,我發現他的腿已經完全好了,不瞭解他的遭遇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斷過腿。老桂興致勃勃地領著我走上一條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法租界的僻靜的街道。他在一個很寬大的花園別墅門前按了一下電鈴。這座鐵門邊的大理石方柱上釘著一塊「桂寓」的搪瓷牌子。

  這個小小的牌子和我國現行制度和普遍的觀念是直接衝突著的。只有為了拍舊時代生活的電影才有可能,而且現在又不拍電影。我驚奇得眼睛珠子都快要從睜得過大的眼眶裡掉出來了。一個穿著不知道從哪兒找出的舊時代西崽穿的黑制服的粗壯男子拉開鐵門,我猜想他就是老桂的「傭人」。這個「傭人」瞪了老桂一眼:「怎麼才來?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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