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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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資產階級的文化優勢那麼有信心?」 「你聽聽,一聽你就知道了,安安靜靜地聽,聽聽……」 我用腳踢了踢那堆灰燼,意思很清楚:這堆灰燼永遠也不會發聲了!她看懂了我的表示,先把顫抖著的髒手在大衣上擦了擦,從胸前拿出一張封套上印有柴可夫斯基素描畫像的唱片。 「還有……一張,唯一的,你聽聽,反正我也保不住,早晚會…你找個唱機,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這種地方……現在很難找到,你們可以找到,掃地出門的資本家的樓上,……聽聽……」 我面對這個婦人有點不知所措,我在想:她是由於精神失常呢?還是不堪救藥的嗜「毒」者的呆癡呢?否則,她不會這麼大膽。我伸手猛地奪過她捧著的那張唱片,失手把唱片跌落在水泥地上。那婦人隨即也撲倒在地,她一定也從那響聲中聽出唱片已經摔裂。她完全瘋狂了!抱著那張唱片憤怒地向我吼叫著:「你,你連一張也不留嗎?」 我出於好奇和凱旋者的寬容,笑笑說:「好吧!給我,我倒是想聽聽,告訴你,我是不會被腐蝕的。」 她把那張唱片捧給我。她那雙眼睛裡充滿了自信的神情。我幾乎因此再一次摔碎這唱片,幸好她很快就閉上了雙目,把雙手擱在胸前,像默默祝禱似地凝住了。 我用寫大字報的紙卷起唱片,偷偷帶回宿舍,壓在箱底,希望找一個「聽聽」的機會。後來,一個「戰役」接一個「戰役」,竟把那張唱片給完全遺忘了。 ***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 她現在聽的一定還是那張唱片,我從她佇立著的姿勢上可以看出現在已是第二樂章了。 使我把遺忘在箱底的唱片重新拿出來的是她。我應該趕快走到街那邊,上樓,敲門,走進她敞開的懷抱,依在她的肩頭,一起聽柴可夫斯基的心靈的顫音。但我走不動了,連一步也走不動了,一種臨近港灣的鬆弛感把我給毀了。我想喊叫她,讓她來攙我一把。我試著舔舔乾裂的嘴唇,發現我失聲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大聲喊叫。我發出的聲音在這海濤般的都市的喧囂裡,就像雷雨聲中一片竹葉的彈動。 我追索著,我是怎麼認識她的,也就是我的初戀。在什麼時候?三年前,是的,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見這扇窗戶。可三年前之前呢?三年前的三年前在哪兒呢?我想起來了!1969年,我們這些江青的「御林軍」像收繳了槍支的潰軍似的,被那些職業軍人收編,押進農場,過著半監禁的生活,美其名曰:軍訓。江青這娘們兒把我們給涮了!憤懣、委屈、受辱和沉重的失落感使得我萬念俱灰,疲倦得不願睜一睜眼睛,不願思考任何問題,既不重複別人的思考,也沒有自己的思考。 老天照應,在農場,我的職責是放牛,這就可以避免烈日下上操,避免在泥地上摸爬滾打,也不用扛上鋤頭去修理地球。更為幸運的是,我放的是一群水牛。前大學教授、化學博士桂任中放的是一群黃牛。看起來水牛更髒,也更拙竿些,正因為它們的更為拙笨,才便於放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變得像水牛一樣。夏天在泥塘裡滾一身泥,再躺在樹蔭下,讓泥巴幹了之後自動脫落,冬天躺在向陽的山坡上,暢快地打呼。 不久前還背誦得滾瓜爛熟的「毛主席語錄」。「老三篇」都忘得乾乾淨淨。我曾經幹了些什麼勾當?對不對?哪些對?哪些不對?辯論、流著淚喊過無數遍最革命的口號,誓死保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反對修正主義,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砸爛狗頭!用「語錄」還擊「語錄」的進攻,你抓我的辮子,我搞你的情報,真槍實彈的決鬥,像狼似地喜歡追逐血腥味……為這些去活,去冒險,去激動,捧著江青經過改良了的臭腳,把她抬上天安門城樓,讓她用顫抖著的混合著山東、上海味的假聲發嗲:「親愛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戰友們!我代表偉大領袖……」 我一想到這聲音和與這聲音相聯繫的一切就噁心,噁心得要嘔吐!呸!我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我在哪兒?哪兒有我?除了別人的意志強加給你的無窮無盡的紛擾以外,還有沒有自己的自覺意識所願意幹的事?還有沒有自己的一小片空間?一小段時間?想這些幹什麼?想了還得用政治標準去分辨它的正確與否,還要自責、反省、驚悸和懊喪。一翻身,臉貼著柔軟的乾草睡了。 農場的高音喇叭裡正在喊叫著:「大團結,大聯合……」經驗證明:這就是說現在上上下下都存在著嚴重的大分裂。由於林彪的摔死,展開了一場批林運動。那些宣傳家們挖空心思找出各種證據,證明林彪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他的陰謀和歸宿一切均在預料之中。 同時,他們似乎覺得單單批林太單調,找了個歷史上的大聖人孔丘來陪鬥,林彪的叛逆罪竟然株連了二千多年前的孔子,據說是事後發現在林彪的住處掛了許多「克己復禮」的條幅。似乎孔子一生只說過一句十惡不赦的「克己復禮」,而且是專為提醒二千多年後的林彪奪權篡位才說的,因而孔子成了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夏秋之際中國宮廷政變的主謀。 我只有用睡眠和關閉思考的方法來對付一陣又一陣污穢的海潮般的聲浪的衝擊。所幸這些都是宮廷內部的事情,不再需要我們這些猴哥兒們大鬧天宮了。就在這個時候,她向我走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姐兒,手裡提著一個空網袋。我揉了揉眼睛,唯恐是眼花了。我們的相見就像田園牧歌式的言情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我這個年近三十的牧童哥,居然會有一個如此美妙的巧遇。是長時期的饑渴給我的勇氣呢?還是一種機緣?我竟敢從草地上坐起來,向她說:「喂!坐會兒吧!」 ***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 她瞇著眼朝我笑了,鼻子皺著,十分可愛。一雙穿解放鞋的腳尖轉向我。就像是我的妹妹似地挨著我坐下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異性挨得這麼近(當然,不會走路的童年時代除外),反倒使我有點不自在了。我調整了一下儀態和姿勢,把已經松垮了兩年的骨架子又支撐了起來,她覺察到了,用一根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德性勁兒!」對於我這個下場黯淡的政治武士來說,這個詞兒新鮮極了!這才是人話呀!我有多久都沒聽到和說過如此富有人味的話了,我就像又復活了一樣。這個詞兒裡的多層次的含意使我感到很甜蜜,鼻子上那種光滑感一直保留了很久。它讓我真正懂得了魯迅先生對阿Q的描寫,雖然他寫的是阿Q手指上的感覺,以此類推,實在是準確而精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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