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莫瞧白天他的臉像石板,夜裡在『花骨』裡,他的臉上笑得能流出蜜來。」

  中央工作組在「謝納米」四周駐下來了,專挑摩梭人的村子住。誰也搞不清他們來幹哪樣,是撤換公社幹部?是抓小偷?還是閹女人?誰也不曉得。大晴的天,人們的臉上都陰沉沉的。隊以上幹部都集中到公社大院子裡,自帶被蓋,不許出門,關著門開了三天三夜會。孩子們聽那些開車的司機講:中央工作組並沒有中央的人,「中央文革小組」指派了一個省委書記和一個省婦聯主任當正副隊長。說這回來是要「整一整摩梭人的亂七八糟」。中央有一個叫張春橋和一個叫姚文元的大首長發了老大的脾氣,寫了幾萬個字的長文章。說是:「在全世界最先進最革命的社會主義中國,怎麼還沒把最原始、最落後、最野蠻的生活方式剷除?」這句話裡,小蘇納美只曉得「剷除」的意思,因為她很小就在蕎子地裡鏟過草。他們要剷除哪樣呢?

  幹部會開了三天三夜,在工作隊長讓摩梭幹部詳細介紹摩梭人的婚姻家庭形式的時候,工作隊員們比聽女神的故事還要感到驚奇和可笑,有些年輕的女隊員從始至終都漲紅著臉。男工作隊員們笑得前俯後仰,唏噓不已。與會的摩梭幹部對於這些工作隊員的表現極不理解,「這有哪樣可笑的哩!」他們個個面含慍怒,都有一種受辱感。

  會開完了,幹部們都像霜打的青稞苗苗,一根根都瘦了,黃了。個個都給村裡帶回了幾個工作隊員。小蘇納美的村子裡來了五個,其中有個女人就是省婦聯主任顧淑賢。那些曾經笑得像豬肝似的臉,一進村都變成石板了。她一來,還帶來了一個班的解放軍,日夜都在她住的那家人家門前站崗。她是一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像牲口似地在嘴上戴著個白布罩子。

  小蘇納美心想:她准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啃了路邊田裡的青稞。她走一步喘一口氣,渾身的肉顫一下。她穿著一身男人的軍裝,胸前掛著一個盤子那樣大的毛主席像章。進村以後第一個會是黨員大會。全村只有三個黨員,加上五個工作隊員,一共八個人。會是在山坡上的松林裡開的,開會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那幫穿麻布褂子的孩子們結夥悄悄地向燃著篝火的會場靠近。

  孩子們都曉得那個女首長身邊有個帶手槍的解放軍警衛員,可就是不相信自己會被發現,更不相信警衛員發現了會真地朝他們開槍。他們趴在能聽見黨員們說話的地方就不再往前爬了。黨員會開了有兩頓飯的功夫,沒人發言。村子裡的三個黨員像夜裡的葵花,低著頭。五個工作隊員像蹲在荷葉上的蛤蟆,瞪著眼。孩子們等得真有些不耐煩了,又不敢走,這麼靜,他們只要動一動,開會的人就能聽見。還是顧淑賢憋不住,她說話了,讓村子裡的梭拉隊長給她當翻譯。

  「怎麼?表個態就這麼難呀?一個共產黨員,處處都要帶頭,又不是要你們帶頭上刀山下火海,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你們也應該帶頭。是為你們好,讓你們過規規矩矩的日子,男婚女嫁,成為合法的夫妻。你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一萬年前的原始人才像你們這樣生活,亂七八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這是群婚制的殘餘!你們是共產黨員!就不知道羞恥?這和共產黨員的道德情操距離有多遠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江青同志很重視我們這個工作組,春橋同志、文元同志指示我們:你們完成的是一個偉大的歷史使命!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強制性地把還處於遠古時代的摩梭同胞拉到現代生活中來,和我們同步!」

  二十歲的女黨員比瑪說話了,聲音很小:「大躍進那年……也是這麼說的,後來……」

  「後來怎麼樣了?」

  「結了婚的女人和男人又都各回各家了……」

  「告訴你們,今年可不是五八年,那一次要是大雷雨的話,這一次是特大雷暴雨!不把這場革命進行到底絕不收兵!」

  「別的事,我樣樣都能帶頭……」比瑪結結巴巴地說,「這種事……我……我不能帶頭。」

  「開除你的黨籍!」

  「好嘛……」

  「好嘛?開除了你的黨籍以後還得讓你領結婚證書!」

  「我……我……」比瑪抬起頭,忽然變得勇敢起來。「我不曉得中央首長為哪樣想起我們來了,忘了我們該多好!也不曉得中央首長為哪樣要管男人褲襠和女人裙子裡頭的事?我們從來過的都是規規矩矩、和和平平的日子,哪一點是亂七八糟?我們摩梭人沒有人犯過罪,沒有人打過官司,沒有人吵過架。為哪樣叫我們領結婚證,為哪樣非要我們離開自己的親人,拆散我們的母系家庭!要我們和媽媽、舅舅分開,到外人家裡去過日子。我們過不慣。」

  「你們的腦袋瓜子是怎麼長的?反著長!過一夫一妻制的生活才是合乎道德的!懂不懂?」

  誰也不回答。顧淑賢大聲吼叫起來:「懂不懂?」

  三個黨員都搖搖頭。

  「告訴你們,」顧淑賢取下嘴上的白布罩子,嘴角上噴著白沫喊叫著,「不領結婚證就不是合法夫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覺』(這個詞兒多麼生動!)就是非法的!被工作隊發現了,態度好的,扣發你們的口糧;態度不好,當流氓判罪,坐牢,勞改!我宣佈:從我說話時起,立即執行!召開群眾大會!」

  孩子們聽到這兒,沒等黨員散會就倒著爬回村子裡了,七嘴八舌把他們聽到的話半半拉拉地告訴了大人們。有一個意思是明確的,不許結交阿肖①,除非是領結婚證,固定為一夫一妻,還要解散母系大家庭。當時,不少男人、女人都放聲哭了。大家都知道,這次的劫難比五八年那一次還要大!

  【①肖直譯為躺倒之意,阿肖可譯為可以躺在一塊的異性朋友。似不包括必須在一起沉睡。】

  在群眾大會上,顧淑賢大聲宣讀了張春橋和姚文元那篇很長很長的論文,就像水磨唱的歌那樣長。誰也聽不懂,梭拉也不會翻譯,可誰也沒打瞌睡,大家事先都曉得那篇文章說的是哪樣了。這還多虧那些偷聽了黨員會的孩子們,他們用幾句話傳達的比那篇長篇宏論要明白的多。就是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覺要經官,要領一張蓋了官印的憑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在一起睡覺了,要分開,也要經官,也要領一張蓋了官印的憑證。官家要抓,要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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