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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第九十八回 請名醫何期滑腳 酬月老不惜纏頭

  再說這甘孟仁醫生,比那外國郎中更時髦了。清早去掛的號,直到上火時候方來。據他說,掛號的人家多,故此來遲,然而也沒人敢究其真偽。他們指引他到吳奶奶房間內,因沒人可陪醫生攀談說話,所以一進來就診脈。今天娘姨深恐再蹈昨兒的覆轍,故此預先告訴醫生,說:「我們奶奶有點兒瘋癲的。」

  醫生點頭理會,說也奇怪,吳奶奶今天本來醒著,竟服服帖帖的伸出手,讓醫生診脈,不過睜著兩眼,一瞬不瞬的注視醫生臉上。也許為他多了兩撇鬍子,不比昨兒那個西醫風流年少,所以她也不放下手拿了。醫生捋著鬍子,切了一會脈,一語不發,走過去對他帶來的開方子先生,報了幾味藥名,開出一張藥方,向他們說了一聲:「吃一劑看,明天再來請罷。」

  就此匆匆而去。車夫拿了藥方看看,因他識字不多,脈案乃是草體,看不十分明白,娘姨也說:「這先生怎的不問病源,也沒一句著實說話,凳沒坐熱就走了呢?」

  車夫說:「他是時髦郎中,肯同我們底下人攀談嗎!要他多坐時候,更勸君休想。你曉他多跑一處地方,有多少進款呢。」

  娘姨嘆息說:「這樣曉得他開的方子合與不合?我們又看不出藥性,只恐吃錯了藥,如何了得。」

  車夫說:「那也沒法,好在這醫生正當交運頭上,吃他的藥,也許容易好的。現在一班人,吃藥誰考究什麼藥性,誰不是醫生的運氣呢。」

  娘姨聽罷搖頭,車夫便去撮了藥來,煎給吳奶奶吃了,一夜之間,癡性依然,未見減輕,亦未見加重。兩個底下人商議,惟有再請甘孟仁來看,別無他法,這天午後,如玉又打發人,送了二十塊錢來,帶問吳奶奶的病勢如何?娘姨一一告訴了他,並叫來人帶信,請小老闆務必要親來一趟的。那人雖答應去了,但如玉焉肯前來,便是今天的甘孟仁醫生,也比昨兒更其匆忙,進房來,手指剛搭到吳奶奶的脈上,便教開方子先生,照昨兒的原方加某藥一味,自己診好脈,走過去連凳也不坐,對那開方子先生說:「你寫好方子先回去罷,我往別處看症去了。」

  說罷,竟自去了。娘姨、車夫都覺得詫異,於是車夫問那開方子先生說:「你們醫生的生意好忙……」

  那先生笑笑。車夫又說:「醫生現往何處看病?」

  如何不同你去,莫非他自己開方子麼?」

  那先生笑道:「自然有用我不著之處,他才一個人去呢。」

  車夫聽了不懂。其時這先生已將方子開好,拿來交待車夫說:「你們仍舊吃一劑再看罷。」

  說畢,又對車夫一笑,始揚長而去。車夫笑向娘姨說:「這先生倒也奇怪,幸虧他今天對我這般模樣,若對你這樣,怕不要怪他吊膀子麼!」

  娘姨罵他:「殺胚放屁!還不替我滾出去撮藥呢!」

  車夫笑著跑了。然而這醫生匆迫的神情,莫怪他們見了生疑,便是做書的也覺得頗為奇怪,後來細加打聽,方知內中還有一段秘密隱情,可謂醫界上的趣話,也足當得閱者諸君,酒後茶餘,談話的資料。原來這甘孟仁醫生,年紀雖已不小,興致卻與少年人不相上下,而於女色方面,尤為著重。好在他操業行醫,中國人古禮,雖然有男女授受不親一句話,但醫生卻在教化以外,那怕你親長在座,丈夫在旁,診脈時候,不能不讓他有肌膚之親。在規規矩矩的醫生,自然目不旁視,口不濫言。一心注重在病人的脈象,配合君臣,為之調理。不過孟仁豈是這樣人物,他遇著病者有尊親在旁邊的時候,自然也裝出一片規規矩矩的模樣。有時遇人家家無男子,伺候的都是些俊俏侍兒,病者也正當少艾,於是他如入眾香國裡,問長問短,色舞眉飛。倘主者為人端正,或病重不能酬答,他也不得不舍之他往。如遇其人也是佻達一流,所犯又是感冒風寒之類,於是他便借醫道上大開講章,舌底翻蓮,辯才無礙,倘到這種人家,他就是生意忙時候,也喜歡多坐一刻好一刻。遇著看男病或者女的容貌醜陋,他喉管中仿佛哽著肉骨,椅子上也如釘著釘子似的,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一分鐘也不肯多坐了。

  這種脾氣,從前在蘇州時候,居然有某人家的一位太太,同他相與多時,後來被人告發,縣官出簽拿辦,聽說用了好些錢,才得了結此事,這還是前清時代的話。現在他到上海行醫,亦已多年了。常言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間孟仁曾否故態復萌,與人有無花花絮絮,我且不必追求。單表他在替吳奶奶看病的數月以前,有個黃公館,請孟仁看病,孟仁應召前往,見病者乃是二十餘歲的一個少婦,患的經水不調之病,面色雖黃,那風姿卻頗不惡,講的一口蘇州話,還有三歲的孩子,家中只一個奶媽,一個粗做,並無男子。孟仁探知這裡主人是做出莊生意的,那黃奶奶又生得一張玲牙利齒,說話之間,與孟仁針鋒相對。孟仁好不悅意,因此盡心竭力,為之診治。就使她不來相請,自己替一班請他的病家,草草了事之後,必須帶道到她那裡,診一把脈,或者改改方子。倘原方可用,也免不得要與黃奶奶閒談,說笑一陣方走。這裡他用不著開方子先生,所以每每打發開方子的先自回去,故那先生曾對吳奶奶的車夫說,有用不著他之處一語,就為此意。但這黃奶奶經孟仁為她盡心竭力的醫治病,也逐步好了。她丈夫雲生回來,得知女的病是孟仁一人之力治好的,心中也感激萬分。孟仁又對他說:「你奶奶身子太弱,眼前雖然病好,只愁日後還要復發,所以最好趁此時候,索興把她虛弱之症,調治斷根,將來外邪便不易侵入,也決不致再有舊病復發之慮了。講我做醫生乃是為名不為利,現在既已替尊夫人收了一半功,醫金兩字,盡可不必談起,且待異日全功圓滿之時,你老兄如其相信得過小可一點末技的話,只消為我登幾天報揚揚名,我就十分滿意了。」

  雲生見他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料非滑頭醫生一流,故此十分信服,將女的重重託付了他,請其為之細心調治。你老夫子雖然不計較醫金,我兄弟決不是感恩不圖報的。雲生出了門,孟仁得他的付託,益發把雲生的女人,當作自己女人一般看待,以期不負朋友所托了。但兩下雖然有心,而家中究竟有奶娘等一班下人在旁,不能不略避嫌疑。所以孟仁的出言吐語,仍舊不離醫道。他說:「你的病雖已全愈,不過外國藥書上說,病人必須時常活動活動血脈,身體也就容易強壯了,照你這般天天悶坐家中,血脈何由活動,所以最好還得出去游散游散,方合衛生之道。」

  黃奶奶笑說:「我何嘗不願意出去散散心,只是一個人沒有淘伴,二來自己又沒包車馬車,若叫野雞車坐了,路上出出進進,不嚇殺了人麼!」

  孟仁道:「那倒容易,我的馬車,白天雖然要坐著看症,到夜就沒事了。你若要用,盡可奉借。倘愁無人結伴,我家內人,光景明兒也要出去看戲,待我明天看完了病,帶道到此接你,往舍間和內人會會,你們倆倒很可軋一個朋友呢。」

  黃奶奶笑說:「這倒很好,我心中也久欲會會你那先生娘娘呢。」

  這幾句話聽來豈非冠冕堂皇的,豈知暗地各有作用。次日便是第二天替吳奶奶看病這天了,孟仁迫不及待,草草將幾個病家敷衍了結之後,將那開方子先生掉在吳家,自己一個人坐著馬車,到黃公館去接這位奶奶。黃奶奶早已盛妝而待,見孟仁來接,忙叫奶娘好生服侍官官,又命他們留心門戶,我要同醫生娘娘看完了夜戲回來呢。奶娘等都連聲諾諾。黃奶奶便與孟仁同上了馬車,蹄聲得得,兩個人的心房,也突突發跳,可與馬蹄聲音內外相應。黃奶奶先向孟仁笑說:「你的槍花倒也不小,虧你想得出,教我出來散心的呢。」

  孟仁也笑道:「這就是我輩的隨機應變了,老實告訴你,做醫生的雖在三教之外,卻在九流之中,全靠眼上活絡,口頭伶俐,方能哄得著別人的銀錢,要是一點一畫的醫生,憑你手段高強,只恐也沒人請教的。所以老古話有句叫做說嘴郎中,做郎中的人,本來仗著張嘴呢。」

  黃奶奶笑道:「這就是你自畫的供狀。」

  孟仁笑道:「畫供不妨,橫豎在你面前,你有什麼刑罰,我都願受得很,就是跪踏板也可以的。」

  黃奶奶啐了一聲,又對他微微一笑,笑得孟仁骨節酥麻,身不由主,慌忙執住了黃奶奶的玉腕說:「我們現在往哪裡去好呢?」

  黃奶奶道:「隨你的便,是你自己叫我出來的,你要到哪裡,我們就到哪裡便了。」

  於是孟仁轉了一個念頭,附著黃奶奶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黃奶奶粉臉微紅,也沒做聲。孟仁知道她已默許,便自車窗中伸出頭來,吩咐車夫往某某旅館。

  這天因黃奶奶對家人說過,去看夜戲,所以孟仁也捺到散戲館的時候,始用馬車送她回去。自此之後,兩人格外親熱了,黃奶奶也時常出去看夜戲散心,以調養自己的身體,孟仁又探知這黃奶奶與雲生本不是明媒正娶,也是私識而成眷屬的。現在雖生下一個孩子,但雲生因買賣的關係,不能時常回家,掉得黃奶奶枕冷衾寒,形單影隻,不勝其淒涼之苦。孟仁頗為不平,說:「你若能同他離了婚,我倒可以養你。」

  黃奶奶說:「我並沒同他正式結婚,何用離什麼婚。」

  孟仁一想不錯,民國法律上大約沒姘夫管理姘婦的權柄,則女的盡可自由行動。兩個人一商議,黃奶奶便收拾幾件細軟,連人帶物,秘密過渡到孟仁的家裡。因孟仁的老妻物故已久,現在所謂先生娘娘者,乃是一個娘姨,同他勾搭上的。黃奶奶去了,倒可做得一個正主。惜乎這件事他們還愁雲生知道了,不肯干休,所以牢守著秘密。但黃家方面,平空失卻了一個女主人,小孩子又在家中哭鬧要娘,本來也不肯干休的。於是一方面通知雲生,一方面四路找尋奶奶蹤跡。娘姨人等,大都有些疑惑孟仁鬼鬼祟祟,路道不正,然而也不敢明言。雲生卻因顏面攸關,不便明查,惟能暗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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