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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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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沒知道什麼藥,不過娘姨不是說,你從前請過醫生了,大約就是他的藥吃壞咧。」 吳奶奶聽他說話忽進忽出,心中愈覺疑惑,說:「我從前並沒吃藥吃壞,你此話從何而起?」 如玉哈哈大笑道:「沒吃壞也好,不過真人面前何用說什麼假話,大家心照就是了。」 吳奶奶愈聽愈驚,心中突突亂跳,口內還說:「我不懂你的話,你還得說說明白,不是這樣空口白嚼的。」 如玉聽她猶在那裡抵賴,獰笑道:「這件事你自己肚子裡明白得很,何必再要我說,說了一來恐你有病之身受不住,二來我自己也難受得很,不如心照罷了。」 吳奶奶此時,臉上急得似火燒一般,口中還不肯屈服,說:「不妨事,你盡顧講就是了。」 如玉一想,不說穿她也不肯認錯的,我爽興同她開了天窗說亮話罷,當下他口中呼呼有聲道: 「我先問你,當初我出門的時候,你不是要求我當天點下了香燭,大家叩頭賭咒,要是誰先負誰,罰他不得善終,死無葬身之地,言猶在耳,所以我到了杭州,什麼人招呼我,我都不去,皆因為彼此要好,全憑一點天理良心。你既答應不欺侮我,我豈可負心於你。故而我在杭州,這幾個月來,連婦女都未交談過一句,這是我問心無愧的。又誰知你在上海,哼哼,做得好事,那小姚誰不知他是個滑頭碼子,你竟同他鬼迷上了,鬼迷不算,還要借金阿姐那裡做小房子,後來竟親自送上門,到小姚所借的小房子中去了,我想當初我同你認識的時候,也是我自己上你府來的,吃你家姓吳的多少驚嚇。不料現在你倒特別遷就了,自己送進別人的門去咧,顏面何在? 我曉得你一定貪小姚的好東西吃,這樣東西,惟有他們做醫生的善於研究,我們可望塵莫及,難怪你心中歡喜,只是你吃了為何要害病呢?小姚怎的不來替你診病?難道他們做外國醫生的,只有治壞人的能力,沒醫好人的本領麼?你自以為幹這件事,秘密得很,沒別人知道,要知普天下,無論什麼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光景你還因我到了上海,不來探望於你,心中生氣呢!既然你已有了知心如意之人,我便是個多頭,何須再要我來。況我與你原非正式夫妻,當初因你獨居寂寞,故來陪伴陪伴你,現在時勢不同,我更當早為退讓,這是你自己先對不住我,並非我對你不住,今天我本也不願意來的,只為你那車夫,說這裡沒人替你請醫生,我拿朋友交情,來此望你一遭,其餘話都是多說的。明天我准定找一個外國醫生,來給你診治就是。醫金歸我那裡去付亦可,今夜我別處還有朋友約會,恕不久陪,我要去了,你自己保重罷。」 吳奶奶只聽得如玉一半說話,已呆若木雞,五官失其效用。如玉後半段說話,她一句也不曾入耳,連眼前一切東西,也視若無觀,真同廟裡的泥菩薩相仿。如玉聽她沒話回答,也就叮囑娘姨,好生服侍奶奶,我明兒一準打發外國醫生前來看病,娘姨諾諾答應。如玉喚車夫開門,自己出了這裡,又到金阿姐那邊叉麻雀去了。再說吳奶奶呆了半個多時辰,才明白過來,眼前不見了君如玉,問娘姨他到哪裡去了?娘姨回言小老闆走已多時。吳奶奶忙道:「你快教車夫追他回來,我有話對他講。」 娘姨道:「他已去了好一陣工夫,要追也趕不上了。」 吳奶奶聽說,大叫一聲,淤痰上湧,頓時厥了過去。娘姨、車夫慌忙捏人中叫喚,泡姜湯灌她,亂了好一會,吳奶奶始悠悠醒轉,又只見她兩目直視,雙瞳發光,鼻子孔只顧亂嗅,眼淚還掛在眶子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一個不住,娘姨、車夫都覺詫異,驚得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吳奶奶笑了一陣,霎時斂住笑容,口中自言自語說:「小鬼你來了麼?怎不上床睡呢?我記掛得你好苦也!」 說罷,又忽然抱頭大哭起來,說:「我沒有這句話的,哪個造我的謠言。」 回頭看見了娘姨,趕著就叫:「小姚,你個好沒良心,天殺的。」 娘姨慌忙叫她奶奶,我不是小姚呢。吳奶奶格格笑道:「你休抵賴,就是燒了灰,我也認得你的。」 娘姨猶欲分辯,這時車夫若有所悟,失聲道:「不好,莫非奶奶癡迷心竅,發了癡麼?」 娘姨聽得一個癡字,又見奶奶兩眼發定,神色有異,也不覺心驚膽怕起來。本來娘姨半邊身子,伏在床上,給吳奶奶靠著,此時曉得奶奶發了癡,恐被她抓住了,要弄殺的,慌忙立起身來,躲避不迭。吳奶奶看見她一跑,也急張開兩手來抓她,手一抓空,身子也撲倒床下,跌了一個面磕地。娘姨、車夫又即忙將她扛頭扛腳的扛上了床,這一夜吳奶奶忽哭忽笑,忽言忽罵,鬧到天明,方呼呼睡去。兩個底下人,也被她鬧得一夜未眠,別無他法可施,只有等如玉請的醫生來看了,再作道理。到吃飯時候,吳奶奶床上要茶,娘姨慌忙倒茶給她,一面問她奶奶可要吃粥?吳奶奶搖搖頭,娘姨又問煙要吸不要?吳奶奶點點頭。娘姨於是掇一張小凳,放在床面前,自己坐了,擺開煙具,點上火,將打現成的煙泡,裝十幾筒給吳奶奶吸了。娘姨一邊裝煙,一邊看她雖然兩眼下閉著,始終沒開一句口,但神氣似乎比昨夜清醒了些。吸罷煙,又一翻身,沉沉睡去。娘姨收拾了煙具,出來告訴車夫說:「光景奶奶昨夜痰迷心竅,今兒安睡一,痰已消去,病也好了。」 車夫說:「但願如此,若有不測,我們雖然到處一般可以吃飯,奶奶卻著實可憐得很呢。她從前同吳老爺在一起的時候,何等稱心如意。偏偏她還愛姘戲子,以致落個這般結局,想來真犯不著呢。」 娘姨說:「你住了口罷,人家已到這般田地,你還要揭她的短處做什麼?肚子餓了,快燒飯吃罷。」 兩個人弄飯吃了,直到四點鐘時候,醫生才來。時下的外國醫生,好不闊綽,坐著汽車,還帶一個拎藥包的副手,一同進來。那醫生也不過二十開外年紀,身穿西裝,頭髮梳得又光又滑,雪白的臉,香氣襲人。車夫引導他到吳奶奶房間之內,那時吳奶奶還睡著未醒,姨娘轉到床後面,喚她:「奶奶醒醒,醫生來了。」 那醫生也站在床面前,彎腰曲背的,等著拉她手看。不意吳奶奶被娘姨喚醒,一轉身看見了醫生,他也不知當他是什麼人,突然兩手張開,將那醫生夾頸項拿住,格格一陣笑說:「好心肝好寶貝,你來了麼?」 醫生不曉得吳奶奶害的癡病,無端頸子被她緊緊拿住,眼睛鼻子都貼緊在病人胸前,既看不出什麼,又是悶氣不堪,而且心中還吃驚不小,未知道一來究是什以意思,急得他雙手亂爬,口中哇哇直嚷。那副手也嚇得丟了藥包,打算逃走,他還以為落了仙人跳呢!娘姨同車夫卻曉得,這是吳奶奶的癡病又發作了,慌忙過來,幫著醫生,將吳奶奶的雙手拉開。那醫生脫險出來,驚得臉都黃了,一頭光可鑒人的短髮,已同一團茅草相仿,一面喘息,一面問他們:「這是那裡說起?」 車夫連連對他道歉賠不是,說:「請醫生休得生氣,我們奶奶從昨夜起,不知怎的痰迷心竅發了癡,适才倒頗清爽的,不知如何,睡一又發作了,有驚貴體,冒犯之至。」 醫生大怒道:「既然是瘋病,為何不早說。況我也不是看瘋科的醫生,你們糊裡糊塗,豈有此理,放屁之至,我少停找君如玉說話。」 一面對那副手嘴一歪,說走,副手也提藥包就走。醫生也一路罵著出去了。娘姨車夫二人,面面相覷,手足無措。吳奶奶還坐在床上,格格癡笑不已。兩手上的皮,有幾處被醫生指甲抓破的,鮮血殷然,她也不覺得痛。她雖在那裡笑,娘姨見此情形,倒反不覺大哭起來,車夫在哭笑中間,心內也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只覺房間內再也站腳不住,只得跑出來,下樓拴了大門,回到自己房中,橫在草薦上出神。隔了一回,娘姨躡足下來,到他房中。車夫問奶奶怎樣了?娘姨道:「適間又睡著了。不過我想,目下的情形,愈挨愈為不妙。今兒你必須再到小老闆那裡去一趟,告訴他這件事,看他可有什麼主意?」 車夫說:「我也這般想。事到其間,惟有仍去找他咧。」 當夜車夫果又到戲館中找尋如玉。如玉先已接著醫生的電話,說吳奶奶患的神經病,他沒能為看治,教他另請高明。如玉很有些不明不白,還料是吳奶奶在氣頭上,也許說話間得罪了醫生,所以醫生憤而回卻。現在聽車夫來報,說道真個發癡,不由他吃驚非小。車夫還要請他前去,他那裡敢去呢,這是一定之理,世間好夫妻,平時夜夜同床共枕,及至一旦女的發了癡,或患什麼傳染病,男人肯貼身服侍的,百什中難得一二,何況私姘,更兼姘的又是個戲子呢。當下如玉對車夫說:「我今天可沒工夫前去了,那外國醫生也沒法可治,我想還是請中國醫生的好。不過我中國醫生不熟,最好你自己去打聽打聽,有什麼好醫生,請了來替他看看,務必要替他弄斷根才是道理。這般拖下去,豈不苦殺。至於請醫服藥的錢,都問我這裡拿就是了,盡多不妨,今天你先拿二十塊錢,做醫生的請封。用完了,再到此地來拿便了。」 說著,即將二十元鈔票,交給車夫。 車夫見他人雖不肯親往,卻答應請醫服藥之資,由他擔任,用錢爽快,還算得沒良心中一個上乘人物了。於是接了他的錢,也不再逼他同去了,回家對娘姨說知,兩人商量,請哪個中國醫生好?娘姨想起了新馬路的甘孟仁,從前他在某公館做的時候,主人請過他,乃是個時髦郎中,頗有名望。雖然後來這主人一病不起,但據人說,並非藥吃壞的呢。因問車夫此人可好?車夫也曉得甘孟仁的名氣,聽娘姨提出,他也通過了,決定明天一早去掛號。但這吳奶奶的病,日輕夜重,白天悶睡,到夜醒了,吵鬧不休,越是夜深,越鬧得利害,只苦了娘姨、車夫,日夜不得安歇。在這要緊關頭,他們倒不想丟了她另換主人,甯甘耐辛耐苦守著這個瘋主人。也是吳奶奶平素馭下有恩的好處。再說次日早起,車夫帶著錢,到新馬路甘孟仁醫生處掛號,問那號房出診請封多少? 號房說:「你們住在什麼地方?我們醫生請封,分著地段呢。若是英租界上,醫金三元六角,轎錢一元二角。若往美界,過白渡橋,醫金六元八角,轎錢兩元四角。若往法界,過洋涇浜,醫金十三元六角,轎錢三元四角。若往城內,過城河浜,醫金二十元另四角,轎錢四元二角。若往南市,過大關橋,醫金二十四元八角,轎錢五元正。掛號加倍,再遠面議。浦東不去。」 車夫聽他說了這一大篇,不覺暗暗吐舌,心想做郎中真算得是樁好買賣,一般都是看症,為什麼要分這許多地段,還要過橋漲價,莫非橋神土地,當他是個寶貝,過一處地方,要他完一處稅麼?不然為何漲了醫金,又漲轎金?若單為路遠之故,只可添幾文轎錢,不能把醫金抬高一倍有餘,這分明欺病人不能吹風,有意敲竹槓了。況且近年來醫生坐轎子的已少,大都坐的包車,六塊錢用一個車夫,足足要替他跑一個月咧,家中還可揩子拖地板,每天收下的許多轎錢,醫生未必肯賞給車夫,一定又是他自己賺了,則醫生還兼做轎夫,真算得文武雙全呢。不過做醫生一半營業一半須存救世活人的念頭,不能仗著自己略有三分名望,便高抬身價,敲病家的竹杠。有錢的被你們敲敲竹槓,固自無妨。若遇貧家,沒這許多錢請醫生,難道教他們坐以待斃麼。這不是濟世活人,分明是禍世殺人了。況且所謂名醫者,也未必能個個對症下藥,藥到病除。拿人家這許多醫金,無功受祿,愧也不愧!所以做醫生若存這種念頭,一定子孫不昌的。然而日後落魄起來,妻女言襲先人的舊例,出遠堂差,照此索價,敲敲瘟生洋盤的竹杠,倒也未嘗不是一樁好買賣呢。那號房見他呆想,便說:「我問你們住在什麼地方呢?怎的說不出了。」 車夫也覺自己轉念頭轉到歪裡去了,不覺啞然失笑,報明瞭地址,由號房登錄帳簿。幸虧他們住在英租界,乃是最便宜的一種,醫金三元六角,轎錢一元二角,另加號金二角,恰巧五塊大洋。回去告訴娘姨,彼此都歎說:「上海地方,真是連病都生不起呢。」 正是:自古行醫為濟世,而今索價等居奇。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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