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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第九十四回 收覆水負荊登門 避後患運籌帷幄

  當時紅玨同楊老三說了,楊老三也曉得倪俊人的名氣,聽了極口贊成。紅玨因系求教別人的事,不能不親去走一趟。幸她不是小腳姑娘,出門有許多摸索,兼之昨兒一夜未睡,頭也不必再梳,用刨花水掠一掠,便見光滑。雖然已打發娘姨往小房子中通知潤生,料他馬上就要來的,但自己有事在身,卻也不便再等,因對老三說:「少停那人來了,你教他樓下坐一會罷。」

  老三笑道:「我未必教他馬路上站著的,你放心去就是了。」

  紅玨一笑出來,喚部黃包車坐了,徑奔無雙的公館而來。她二人雖已久不來往,紅玨卻認得無雙住的所在。到門口按一按電鈴,小丫頭出來開門。紅玨問她:「奶奶可在家裡?」

  丫頭回言:「奶奶才起來呢。」

  紅玨一想不錯,人家吃夜飯了,她還剛起身,真可謂晨昏顛倒了。自己因是初來,教丫頭帶路,直到無雙的房內,見她起來雖然算起來了,然而身子仍舊橫著,正在那裡吸煙,兩眼半掩,全神專注在煙槍頭上。丫頭叫聲:「奶奶,有客人來了。」

  無雙猛吃一驚,想這般大侵早起,有誰找我?舉目看來人,並不相識,心中頗覺詫異。但紅玨若不聽丫頭叫這一聲奶奶,她也萬萬認不得無雙了。想她當初一張臉,不是和粉捏的一般白嫩麼,現在怎麼又枯槁又黃黑,雀斑滿面,對著煙燈的一點微光,好不令人生怕。此時無雙也丟槍坐起,紅玨叫她聲:「姐姐,你還認得我麼?」

  無雙聽了她的聲首,再對她面上仔細端詳了一會,失聲道:「喲,你不是林紅玨老五麼?」

  紅玨笑道:「著了。」

  無雙道:「我們足有十多年沒相見了,你到長胖咧,我可是越長越縮小了,難為你怎的想著我,到此來看我,你不是嫁了個律師翻譯麼?想必年來很得意呢。」

  紅玨搖頭道:「怎能得意,說來話長,正所謂一言難盡呢。」

  無雙見她立著忙說:「立客難當,我們自家姊妹別裝客氣,不厭我煙榻上骯髒,就這裡請坐罷。」

  紅玨坐下,將自己情形,大略對無雙說知,自然都是講伯良欺侮她的話,並說她連我從前一班小姊妹,都不許來往,所以我心中雖然記掛煞你姐姐,只恨不能前來望你。他自己卻只顧在外狂嫖濫賭,棄家不顧,我越看越不像樣了,有一天我出來買東西,偶然遇見一個老客人,談及我的氣苦,他勸我到他家去坐坐,以便日後來往,誰知家眼不見野眼見,又不知怎的被那人知道了,他一回家,將我毒打一頓,冤枉我在外借小房子,差不多要我性命的模樣。我曉得他是預備逼死我,另討別人,因此決意同他割絕,現在我已將衣裳物件搬了出來,寄在一個小姊妹家,自己也打算耽擱在她那裡。不過那人今天還打發人來。喚我回去。我曉得他不懷好意,哄我回去,落在他的手中,便可由他處置,那時性命不保,死了也沒人替我伸冤的。所以我決意回絕不去。他一計不成,又施一計,著人來對我說道,明兒自己要來尋我說話。我不知他預備帶了巡捕來捉我呢?還是怎樣的威逼我?我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小姊妹又極懦弱無能,可憐我從小就沒父母,養父母現在也不知存亡,上無伯母,下無兄弟,姊妹們也都散處四方,眼前只有你姊姊一個,真同我的親姐姐相仿,當年你不是也當我小妹子般相待的麼?現在小妹子有難,務望你姐姐助我一臂。」

  說時愁眉苦臉,大有淚隨聲下之勢。

  無雙聽了,一時也沒話可以回答。一來不曉得她要自己幫什麼樣的忙;二來自己也無非是個女流,並沒幫助別人的力量。丈夫雖有勢力,但他頗不肯多管閒事。若教他硬出場,拆散人家的夫婦,可一定不肯答應。不過聽紅玨的話,也著實可憐。她父母兄弟之外,只有我一個了,今天一本誠心的前來請我幫忙,我若不幫她的忙,不但令她失望,就是十幾年前的交情上,也說不過去。所以心中大費躊躇,以致口也開不出了。紅玨見她猶豫,知她誤會其意,忙說:「我並不是要姊姊幫什麼別樣忙呢,皆因他明兒來時,我恐他用強硬手段,所以要個人在旁壯壯膽,他見我們人多,自然也不敢行強了,況姊姊的名氣,他也知道,有你在旁,他更不敢放肆咧。所謂幫忙者,就是這點而已,並非廝打起來,要姊姊出場抱不平,或者打官司要姊姊抱腰之意。」

  無雙一聽,這也不是什麼煩難之事,自然可以答應,若怕老爺知道,橫豎他這些時不來,我瞞過他就是了。心中轉著念頭,口內也就答應下了。紅玨不勝歡喜,說:「他約的明天晚飯以前,到那裡見我,不過要請姊姊起一個早罷了。」

  無雙笑道:「我本來三四點鐘時候,也起身咧。皆因昨晚家中熬煙,我恐他們偷我的膏子,自己看守了一夜,到今天天亮才睡的,睡得遲些,所以起身也遲了,你教我到什麼地方,還沒說清楚呢!」

  紅玨即將楊家的地址說了,又道明天五點鐘時候,我打發楊家的包車來接你罷。無雙說這也使得。紅玨見事已辦妥,心中記掛著潤生,這時候也許已在楊家等我,一個人豈不寂寞。想到這裡,歸心如箭,卻又不便說完話就走的,勉強挨了一刻鐘工夫,起身告辭。無雙留她再坐一會,紅玨又不得不坐,那時心中可有一百二十個難熬呢。坐過片刻,第二次告辭,無雙准了,紅玨如釋重負,出門跨上黃包車,恨不得叫他飛了回去。一到楊家,果然潤生已早來了,卻由老三招待他在樓上坐著,並裝起一盆瓜子,一碟子牛奶糖請他,倒也不見得寂寞。

  說也奇怪,他二人還是昨夜兩點多鐘分手的,到現在不滿一周時,今天在這裡相見,竟仿佛久闊重逢的一般,說不出心中是悲是喜。紅玨見了他,不由淚珠兒打從眼眶子內直淌出來,意欲告訴他,自己昨夜受了伯良的氣苦,又一想娘姨想必早已告訴他了,自己何必多費這番喉舌,所以呆看著潤生,一句話也不說。潤生也曉得她昨夜為自己之故,受了伯良的欺侮,心中好生不適意。現在見了她,本打算上前慰問她幾句,無奈在別人房中,旁邊還有楊老三,說話也有不便,更不知將什麼話可以安慰於她,因此也是沒話可說。見她眼中流淚,自己鼻孔一陣子酸,眼淚也不知不覺的流將下來了。這情形可真好看,起初兩下子見了面,恨不得撲在一塊兒去,突然又止步不前,面面相覷,同啞子一般,頓口無言,面上又平添四行眼淚,兩對鼻涕,這不是大有可觀麼。楊老三知趣,曉得他兩個人必有說話,推頭說我到樓下看他們燒夜飯去,你們坐一會罷。老三走後,紅玨始問潤生什麼時候來的?潤生說:「我來了好一陣工夫咧。聽老三說,你同我前後腳,我進門你才出去得不多時候呢。」

  紅玨道:「倒累你等我了。我因那人明兒還要同我死纏不休。」

  潤生忙道:「這句話他們已告訴我過了,但不知你所請那個姊妹,肯幫忙否?」

  紅玨即將與無雙接洽情形說知,潤生亦頗歡喜。紅玨又道:「他來時,我別的倒不怕,只怕他仍舊要嬲我回去。」

  潤生道:「你自己酌量罷。他昨夜既將你這般惡打,還有什麼夫婦的情分,你再要跟他回去,豈不是自己跳出了地獄,又要鑽進去麼!」

  紅玨道:「誰願意再跟他呢,只是我從前拿過他一千塊錢的身價,現在若要走開,這筆錢恐他未必肯置之不問罷。」

  潤生脫口說:「還他一千塊錢就是。」

  紅玨道:「錢呢?」

  潤生聽到這兩個字,不覺臉漲紅了。他本來也不敢這樣說得爽快的,皆因他常聽見紅玨說,有錢存在銀行內,故此輕口說了這句話。現被紅玨兩字駁住,倒弄得太沒下場,幸虧适才眼眶中含的兩包淚,還沒發付盡淨,一時就借他應用了,看他兩眼一擠,淚往下落哽聲道:「你……不是因我家窮,嘲笑我,我現在拿不出一千塊錢,你難道仍舊去跟了姓袁的不成?可惜這件事不出在一年之後,到那時我也賺了錢,姓袁的要你還他一千塊錢身價,自然該派我拿出來還的,現在所惜我不……爭氣,只好由你……」

  說到這裡,泣不成聲。紅玨見了,好不心痛,說:「你為何氣苦呢?我也曉得你沒有錢的,並不是要叫你拿一千塊錢出來,原是一個譬喻的話,設如一票上要拿出一千塊錢,到也頗為吃力,這個意思,你以為什麼緣故呢?難道因你拿不出錢來,要逼殺你了不成?癡孩子,快些住了哭,老三馬上就要上來的,見了豈不被她暗笑。你再要哭時,我心中也難受得很呢!你難道不曉得我,昨夜受了別人的氣,今天你再來惹我的氣,這倒不像是來安慰我了。好心肝,好寶貝,聽我的話,快快住了哭罷。」

  潤生聽她這般相勸,自然也趁勢不哭了。紅玨又對他說:「你明兒一得空,就到這裡來陪我。我現在被你陪慣了,沒你在旁邊,就覺十二分不舒服呢。」

  潤生道:「你為何不搬到我那邊去住,豈不比住在別人家裡便利。」

  紅玨便將娘姨獻策,暫避嫌疑的意思,對他說知。潤生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了一樁事,說:「我明天不能到此地來了。」

  紅玨問因何不能來此,潤生道:「你不是說,姓袁的明天也到這裡來同你說話麼?我如何好同他覿面。」

  紅玨道:「那有何妨,他來的時候,你只消到樓上來坐一會子,橫豎我的臥房,設在樓下,他也決不能到樓上來的。待他走後,你再下去就是,這樣又何致覿面呢。就使覿了面,也不妨事。這裡是別人家的住宅,他能管得了沒男子來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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