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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潤生聽了,亦無他話。二人又敘了些閑言,楊老三上來,招呼他們吃夜飯,潤生就在他家用了晚飯,飯後,三個人談談說說,老三吸煙,他二人便唧唧噥噥,敘他們的私話。不知不覺間,已到三更時份。老三命人弄半夜餐出來吃了,潤生又挨了好一會,差不多有兩點鐘時候,方依依不捨的,別了紅玨,自回小房子中住宿。依紅玨心思便欲留潤生住在這裡,無奈在別人家中,難為情開這句口,不得已只可讓他走路。可憐她這一夜,不得不孤眠獨宿了。幸虧房中有娘姨陪著,她女兒睡在旁邊,尚不致寂寞。次日,因系伯良約著相會的日子,紅玨當他做鴻門赴宴一般,不敢不鄭重其事。早早起來,梳好頭,飯後又叮囑老三的車夫,三點鐘就往愛爾近路去接倪老爺的太太,寧可早去多等些時候,莫要遲去了。因無雙吸煙的人,自有一種煙脾氣。若沒人去催她,挨得一會是一會,三點鐘就催她起來,不知五點鐘能否各樣定當了出門口。如若五點鐘始去接她,只恐她那時候猶在床上,摸索下來,怕不要七點鐘出門麼。所以她特地打發車夫早走,自己卻和老三商酌了許多對答伯良的言語。不一會潤生也來了,恰值她二人談論,設或伯良不用強硬手段,卻用軟騙工夫,要求紅玨回去,便如何對付?潤生從旁岔口道:「既已出來,自然拿定主意,不回去的了。倘若仍舊搬回去,自己就使好意思,豈不被旁人恥笑。」

  老三打算勸紅玨看事行事,倘若伯良肯承認以後不管束她,任其自由,也不再欺侮她了,這樣算得扳足了面子,也可以就此趁風收篷,仍舊言歸於好。這是楊老三的念頭,紅玨心中也是這般意見。現在被潤生三言兩語,將老三嚇得不敢再勸紅玨。因她曉得男女交際上的事,第三人不大容易插口。明明一片好意,有時竟怨毒結得很深的。老三也是個中人,故此不開口了。紅玨的心思,也當時別了過去。決定主意,無論伯良軟來硬來,一心不再跟他回去的了。他所請那位保駕將軍,三點鐘打發車子去,直等到五點半才接回來,幸虧伯良沒比她先到,紅玨已等得萬分心焦。楊老三同她因是初會面,由紅玨替他們介紹見了,無雙笑對紅玨說:「幸虧你的車子來得早些兒,我還睡著,聽他們說,包車接我來了,我還當是五點鐘到,慌忙起身出來,揩了面,才見鐘上只得三點半。我若知如此之早。罰咒也不肯起來的,一定還要挨些時候被窩呢。那時已揩了面,倒也不便再鑽到床上去睡了,就此梳頭換腳,只吸得五六筒煙,我覺一點兒不曾耽擱,誰知到此地已這般時候了。倘若你包車再來遲些,豈不更遲了麼!」

  紅玨笑說:「我原曉得你的脾氣,所以特地命車夫早來的呢。」

  無雙一笑說:「你倒促狹得很。」

  潤生坐在旁邊,紅玨見無雙兩眼只顧看他,心想這倒不可不替她介紹,日後相見的時正多呢,因指指潤生,對無雙說:「昨天我告訴你,在外買東西的時候,遇見的客人,就是他。」

  無雙暗說:「該死,她昨兒告訴我是從前的老客人,我想客人上加了老字,一定是十幾年前的朋友,因她不做生意,也有六七年了,看這小鬼,今年不過二十多歲,滑氣滿面,也不像是個有錢人的子弟,未必十幾年前頭就跑堂子做花頭了,明明是她新近相與的小滑頭,卻在真人面前說假話,休想哄得了我。然而也不幹我之事,因對潤生笑了一笑,潤生慌忙鞠躬還禮。這時候,忽聽得外間叩門聲響,原來是伯良來了。紅玨不由心中突突亂跳,潤生更慌了手腳,拖住紅玨的膀子,說:「我藏到哪裡去呢?」

  紅玨未有回話,老三說:「不打緊,你坐在這裡樓上便了,我們都要下去的。」

  潤生依言坐下,一張臉也嚇青了。」

  那時娘姨已將伯良開進門來,高聲喚:「奶奶,少爺來了。」

  紅玨在內接口道:「請他樓下坐罷。」

  於是紅玨當先,無雙居中,老三殿后,三個人同下扶梯。伯良並不在客堂內,已由娘姨指引他到紅玨新設的臥房中坐了。紅玨一心要看他一個人來的,還是有巡捕人等同來,所以急急奔進廂房中,豈知見伯良非但光身一人,而且滿面笑容,一團和氣,全不似來尋淘氣的模樣。伯良也看見紅玨背後跟著兩個女人,料其中有楊老三在內,更有一人不知是誰?既是紅玨的朋友,不可不敬重幾分,慌忙站起身,對她們鞠躬為禮,無雙、老三也忙答禮相還。紅玨見了伯良,不知怎的心中陡然漲出一股氣來,頓時把臉一沉,眼一白說:「你來做什麼?這是我小姊妹的家中,你知道不知道?你就使自己不要場面了,也該留點兒別人的場面,為何要你到這裡來呢?」

  說時聲色俱厲。伯良聽了,毫不動氣,倒反賠笑道:「你休說氣話了。既然你知道是別人家裡,就該早些兒回去,我來有什麼事,你是極聰明的人,難道這點兒事還猜不出麼?自然因你賭氣出來,不回家去,故而特地來請你回家的了。你想我不能一天到夜在家看屋的,我出去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若走開,還成個什麼人家呢?這是你要自己明白的。搭起一份人家,很不容易,要拆掉他可是很容易的呢。不過為人在世,能得有多少年安享家庭的幸福,不是天南地北,便是人事潦倒,既然有歡歡喜喜的日子過著,何犯著再尋出許多煩惱來呢!」

  說罷,對著無雙、老三道:「二位姐姐,你想我這句話說得是不是呢?」

  她兩人聽伯良講的話,句句入情入理,雖然想幫著紅玨駁他幾句,其奈無瑕可擊,現在伯良問她們是與不是,他們既不敢和伯良的調,卻又沒話可以答付他,因此兩人面面相覷,不能開口。紅玨卻怒氣填胸,指著伯良罵道:「放你的屁!你說得好風涼話,究竟是誰尋誰的煩惱來?前夜你若不動手打我,我同你放過屁麼?我雖然是個女子之身,卻從小時候就自由慣的,現在也不曾賣給你們姓袁的做奴做婢,萬萬輸你不著打我,你前天吃了生人腦子打了我,我也決不能同你就此干休的,本來要同你講講理,這位楊家三姊姊,那一位倪俊人老爺的太太,都也我要好姊妹,教她們評評理,看是誰的不是?若說我既已出來了,再要進你家的門,勸你今生休想。知趣的快些出去,這裡沒你的坐身之處,休得老著面皮,叫人替你難受。」

  伯良聽她說到倪俊人老爺的太太八字,暗想原來你還弄了頂大帽子來罩我呢,我不預備同你打官司,有何懼哉,雖然紅玨口口聲聲罵他,他倒不以為意,仍舊賠著笑說:「那也不過是我一時之火,夫妻反目家家有,未必見得都同你一般氣得跑了出來不回家的呢。前夜之事,算我錯了,我今天親自到此給你賠罪,你也可以消了氣咧。三小姐同倪太太二位,都是很明白道理的。大凡人有過,既然自己曉得改了,便可恕他無罪咧,二位以為何如?」

  二人仍張口結舌,回答不出。紅玨接口罵道:「誰同你是夫妻?問你可有我的庚帖?什麼人做的媒?在什麼地方結的婚?你請了多少酒?既然嫁了你,為何不到你自己宅子裡去,卻在外間借小房子?我當初也不過同你話得投機,所以暫住在一塊兒。現在意見不對了,自該各走各的路,有什麼牽絲不休的話呢。」

  伯良聽她仍和那夜一般口氣,心中未免著惱,但猶以為紅玨怒氣未消,指望勸得她回心轉意,言歸於好,所以不敢發作,強自笑道:「你說出笑話來了。既在一起,就是夫婦,哪有什麼假借的,外間人人叫你袁家奶奶,難道你沒有聽見麼?雖然未有你的庚帖,但那一千塊頭身價,莫非你也忘了不成?綜而言之,這是樁極小之事,我錯也罷,你錯也罷,彼此肚裡明白。至於前夜我動手打你,委實是我錯的,但也是一時之怒,為甚緣故,你肚子裡更為明白。現在話過休提,我勸你仍舊好好兒回去。你若恨我常在外間嫖賭的話,自此以後,我除卻應酬之外,決不出門,在家陪伴著你。你也不可再多向外走了,倘覺厭煩,不妨小姊妹那裡跑跑,或請他們來家叉叉麻雀,也是消遣之法。至於拆開這句話,休得說起,我委實坍不下這個台。到底我也在場面上走走的,若被人說一句某人同女的拆開了,這不是很難為情的麼!便是你自己也未必見得光輝呢。請你自己肚裡回想回想,我這句話到底有錯沒錯!」

  這幾句話連老三、無雙二人聽了,也暗暗贊成,覺得伯良真是寬宏大度,不說別的,就是適間紅玨罵他鈍他的話,可算得尖刻到極點了,他非但不動怒,反虛心下氣的勸她,這種好脾氣的男人,若被我們嫁著了,再也不肯同他拆開的。不知紅玨是何居心?這樣百折不回,若非潤生面上的關係,早已勸她跟著伯良走了。但紅玨聽了伯良這些話,一條硬心腸,也未嘗不軟了下來。無如適間潤生有言在先,無論如何,不再跟伯良回去。現在若變計跟他走了,如何對是住潤生。她倒不想著不跟伯良回去,如何可對得住伯良。可見她一竅不通,被色字迷住了呢。當下她仍將頭一陣子亂搖,說:「你休多費唇舌了,我聞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做事,成則成,不成則罷,何用這許我夾嬲。老實告訴你,姓袁的飯,我現在吃不來了。別的沒有話,那一千塊頭,是你替我墊著還債的。我到你家以來,沒做過外快生意,所以仍舊沒有錢還,待我尋著戶頭,再同你算帳便了。」

  她說這句話,意思便是要賴掉他一千塊錢。伯良氣昏了,也沒聽得明白,只有姓袁的飯現在吃不來了兩句話,直鑽進他的心內,知道紅玨去志已決,勸也徒然,所以呆得半晌不能說話。老三、無雙二人,見此情形,都替伯良可憐,暗怪紅玨心辣。紅玨看了她二人面色,已知她們的存心,深恐再挨下去,自己心思雖然拿得定,不為伯良所移,只愁她兩個倒要幫著伯良勸我回去了。無如伯良又挨著不即出去,真是沒法可施。不得已只可硬一硬頭皮,對伯良說:「少爺你請坐罷,愛坐到什麼時候,就坐到什麼時候去。」

  又對老三、無雙二人說:「我們上去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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