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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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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漢方不喊叫,此時幸虧沒人進去,不然真的大有可觀。血泊中橫著個死人。三個活的,兩個周身頭面都濺著血,一個半條膀子都變紅了,血還滴個不住,戰場上也沒這般可怕。膽小的見了,准得驚失魂魄,三個人都同機器一般,适才開足馬力,此時停機不能再動,只有汽管內放汽,便是他們口中的喘息。呆對了半晌,美良驚魂略定,始對楚雄說:「這死屍攤著,被人見了,如何了得,你我先把他收拾了罷。」 楚雄也拉衣袖揩一揩額角上的血汗,說:「自然要收拾的。」 又對複漢說:「老胡別裝死腔了,快幫忙揭棺材板去。」 複漢哼哼道:「虧你還教我幫忙呢,我這條臂膊被你粗心砍了這一斧子,光景要殘廢了,現在痛得要死,別說教我用力,就立也立不住呢。」 楚雄罵他不中用的東西。複漢本來要回嘴的,只因膊子上痛得利害,只得忍氣吞聲,不發一語。美良命楚雄休捺工夫,快去搬開地板。楚雄即到客堂背後扶梯底下,將他們昨夜預先撬開的地板,原來虛擱在上,搬開兩塊,並不費力,於是重複回轉來,與美良二人,扛頭扛腳,將儀芙的屍體,扛到這地坑旁邊,丟了下去。他們經過之處,地板上都有血跡。楚雄便拿一身血衣裳脫下,開一桶自來水,先將地板上血跡洗去,幸系漆過的地板,水洗之後,不留痕跡。美良也將血衣裳脫下,幫同揩洗。洗過之後,這兩套衣服,他們也不要了,就丟在地坑之內,然後仍將地板蓋上,拿釘子在原眼裡釘下。一桶血水,倒在陰溝內,開自來水一陣沖,便無血的影蹤。他們索興拿冷水,將頭面手足,洗一洗乾淨。楚雄本有襯衫褲,帶來換洗,拿兩套與美良一同穿了。複漢皺緊眉頭,坐在椅子上,看他們忙亂,也不湊一湊手。楚雄說:「你倒過意得去的。」 複漢仍不言語。美良四周看了一看,見別處已無痕跡,只潔白的牆壁上,有四五個指頂大的血跡,對楚雄說了,又打算用水洗滌。美良慌忙攔阻說:「洗不得,一洗之後,痕跡更大,非喚泥水匠重粉不興。我有一個妙法在此,你只消弄幾個爛膏藥來,貼在上面,就使後來住的人,撕開見了血跡,也只當生瘡用的膏藥所遺,都是瘡癤上的濃血,決疑不到別的上去。」 楚雄拍手贊好。美良說:「你也聲音放低些罷。時候不早,弄內有人出入咧。」 說時見複漢半條膊子,還是鮮血淋漓的,不覺失聲道:「阿喲,你何不把血衣裳脫下去呢?」 複漢沒回話,楚雄接口道:「我曉得的,他預備我們兩個替他大殮時,換衣裳呢。」 美良喝住,不准胡說。複漢帶著哼,有氣沒力的說:「不打緊,我身上都是我自己的血,況我膊子受傷,可以說是自己割開的,別人見了,也不妨事。」 美良說:「不興,平時盡你不妨,現在可是要緊關頭,不能有毫釐之差,被人看出一點痕跡,日後就要鬧出大事來的。所以你這件衣裳,必須換下去,手臂上無論如何疼痛,也不能露在面上,出出進進,須像平常一般,不可愁眉苦臉,大丈夫斷頭瀝血,尚非所懼,何患一點小傷。」 複漢被逼無奈,只得上樓更換衣服。他猶欲將血布衫留作紀念,美良說:你昏了,可是怕沒殺人的憑據,留此作為證據麼?」 複漢還爭說:「是我自己流的血,不幹殺人之事。」 美良道:「呆子,你的血簽著名字沒有?」 複漢始不能再同他違拗,把血衣用自來水沖洗乾淨。美良又幫他將傷口縛好。複漢問:「我們幾時可以搬回去?」 美良說:「暫時不能就搬,極少也須住滿一個月,方不被人生疑。」 這夜美良回家,仍留楚雄、複漢二人睡在這間屋內。白天還好,到夜靜更深,他兩個想起早上儀芙的死況,現在他血淋淋的屍首,就在樓下扶梯旁邊的地板下面,不知他的冤魂,可要出現?兼之屋中未裝電燈,點的一支洋燭,火光如豆,熱天開窗而睡,風吹進來,燭光搖舞中,仿佛儀芙就立在他們床前一般。楚雄雖然膽壯,至此亦覺心怯。複漢更不必說了。二人都驚魂喪魄,一夜未能安睡。次日美良來時,他兩個都拖住他,要他晚間睡在這裡作伴。豈知美良的膽,比他二人更小。就白天上樓,走過儀芙埋屍之處,也心中惴惴,哪敢住在這裡,推頭那邊常有事情接洽,所以我不能不回去。這裡有你二位,已盡夠足用了,何必要這許多人。二人說他不過,沒奈何這夜又耽了一夜的驚怕。到第三天,他們膽也嚇大了,曉得人死之後,是沒有能為的,到晚居然一覺睡到天明,果無鬼祟,二人方覺心定。 不期扶梯底下,突發一種臭氣,其味無窮,比之淘東溷更覺難受,二人都說與衛生有礙,抱怨美良,從前未買炭屑石灰,致有此臭。美良到這屋中,也覺臭氣難熬,想再逼他二人住在這裡,自己也說不過了,於是心生一計,對看巷的說:我們要出門遊玩,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回來,前後門自己上了鎖,托他留心照顧。三個人都回老家居住,遺下些硬頭傢伙,他們也預備不要的了,所以說出門半個月回來者,皆因欲待半個月之後,屋中臭氣已散,就被管門的斬關落鎖進去,也不妨礙之故。他們自以為仇家已死,從此便可高枕無憂,盡力幹他們敲詐的勾當,不期他們膽大妄為,寫信要向一個本地紳士借銀子,落著自己通信地址,這紳士便把原信投報捕房,捕房著包打聽調查真相,幸虧信上寫的不是真名姓,美良一口賴絕,說我們並未寫過此信,況也不是我等的名字,左右鄰舍,都可調查的。包探見信中只注重借錢,並無激烈恐嚇之辭,雖然明知他們形跡大有可疑,覺信上沒有什麼重大憑證,故而面子上卻假裝不得要領而罷,暗地派了幾個夥計,專門探聽他們平日所作所為,窺察他等舉動,一得憑證,馬上就預備抓他們進去重辦。 這風聲又被畢三得悉,慌忙前去報告,美良等得知,一時都大起恐慌,皆因門口既有探夥監察,他們便不能再做敲詐買賣,生計豈不斷絕。正沒主意間,豈知禍不單行,一時又來了樁更比這件事失意的消息。原來他們謀死尤儀芙,棄屍屋中,逃回來之後,管巷門的因他們有言在先,出門半個月就要回來,況前後門又由他們自己關鎖而去,房錢並不短缺,自然沒他的事。可巧這間屋左右,本來都是空房,新近借了房客,他們一到樓上,便覺臭氣難聞,彼此都找看門的吵鬧。看門的自己也聞著了臭氣,尋其來源,分明出自美良等借的這間屋內。因門被他們鎖著,自己不敢進去,便對房客說:「這間屋的主人,出門遊玩去了,家內無人。也許便桶遺著未倒,被貓兒碰翻,因此臭氣難聞。他們臨動身時說的,至多十天半個月,就要回來,現已差不多有半十月了,光景馬前馬後就要回來的,請你們熬一熬,待他回來開了門,再為收拾,免得擅入人家,日後少了什麼,落一句怪頭呢。」 眾鄰舍聽了,都很不服說:「你怕吃埋怨,我們可耐不住這種臭氣。你若不進去收拾,我們可要喚銅匠來開他們的鎖了。」 管門的被逼無奈,只得喚了銅匠,打開他家門鎖,進去四處尋覓,並無所謂便桶的蹤跡,覺臭氣惟樓梯底下最重,還有許多金頭蒼蠅,也嗡嗡飛集在地板之上。有幾個跟著他一同進去的房客見了,都說地板下面,大有可疑,要教管門的撬開地板看看。管門的不肯,說這是新房子,撬壞了東西,豈不吃房東的埋怨。眾人不由他做主,自去喚了木匠,撬開地板,西洋鏡馬上拆穿。但見蛆蟲鑽動,臭氣四溢,仿佛是個死人模樣,看的一班人都嚇跑了。管門的此時,勢不能再將地板蓋上去了,只可報官請驗,屍身早已腐爛,認不出是何面貌,骨節上驗有刀傷,決定是樁謀殺重案。 管門的口供,說這屋子乃是三個少年男子合借的,只兩個住在這裡,一個住在別處。搬進來的第二天清晨,有一男一女同來,不到三五分鐘,見那女的獨自一人,匆匆而去,男的沒有出來。後來走不走,未曾留意。還有租屋的幾人,住了三四夜,就告訴我要出門遊玩,一去至今未回,是否他們所殺,我不得而知。至於這三人的面貌,我卻記得很為清楚。有一個粗長大漢,甚為兇狠。其餘二人,倒頗文弱,像讀書學生模樣。還有一男一女,因來去匆匆,所以記不清了。這件事登在報上,美良等見了,知道東窗事發。別的還不打緊,倒是管門的記清面貌一語,頗令他們膽戰心驚,自覺地位危險,彼此一商議說現在巡捕房一方面,也在尋我們的事。加上這樁命案一破,看來上海地方,再也站不住了,惟有遠走高飛,另找立腳之地。楚雄意欲往廣東投效。美良說:「我不多幾天前頭,還接廣東朋友的來信,說那邊投效的黨人,其多如鯽。軍政府中,那有這許多位置,所以現在狼狽不堪,客棧錢沒出產處的人,不知凡幾。我們若投奔過去,不是自投絕地嗎。所以我想還是往日本的好。」 楚雄、複漢都說:「往日本不是花費更大了麼?從何覓取進款?」 美良笑道:「你們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可曉得現在富家子弟,赴東留學的很多,我們叫名頭也是老於東洋的人物了,一切社會情形,何一不知。從前我們留學界中,有錢財的往往被別國人誘嫖誘賭,現銀子被他們哄光了,有時連行李鋪蓋,都帶不回去,現在我們便可用這一種方法,本國人哄本國人,一定格外容易。而且我們還可手下留情,行李鋪蓋,必須讓他們攜帶回國。這樣于我們留學界中,豈不大有功德麼。」 複漢、楚雄二人聽了,都笑說:「你這句話,真應了俗語,貓哭老鼠一片盡是假慈悲罷咧。」 美良大笑。當下計議已定,一面急急預備動身,從此嚴守秘密,就在畢三面前,也沒洩漏一字。因他們原不把畢三心腹看待,所以暗殺尤儀芙這件事,他也毫無所知。美良因畢三天天來此吃飯,行動上頗為礙眼,意欲打發開他幾天,故同胡、吳二人商議。楚雄說:「此人跑了好幾個月腿,只吃了我們幾飧白飯,好處並未得到多少。我倒很為他可惜的。因重要消息,都是他來報告,其功非小,可惜我們沒錢多了,不然應該賞他幾十塊錢的。」 美良道:「這是不相干的話。我意思,少停他來時,我們推頭欲往普渡山遊玩,一禮拜回來,給他兩塊錢飯錢,教他隔一禮拜再來吃飯,你道好不好?」 複漢點頭稱妙。惟有楚雄卻一語不發。忽然一躍而起,在床底下網籃中,抽出一杆手槍。二人都吃一驚。正是:才欲銷聲作逋客,忽驚無故起戎機。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歇浦潮(合集完)海上說夢人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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