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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美良拍手稱妙。楚雄聽他出的主意,果比自己簡便爽利,隨也不同他無謂相爭,彼此意見一致。美良又說:「談女士催我們速去佈置,免得臨事張惶,啟人疑竇。」

  當即將家中的器具,搬出一半,教胡、吳二人押車送去,連楚雄的臥床,也拆了過去,以便睡在那邊,一來夜間可以動手工作,二則租了屋子不住人,也要惹人疑心的。自己卻等候漢英到來,陪她同往。漢英並不失約,五點鐘果來找尋美良。美良早在弄口守候,他已鎖了房門出來,大門有底下人看守,無慮妙手空空,轉他們的念頭。故而會見漢英之後,也不再回家內,交待一切,就此喚兩部黃包車坐了,同向那新借房子的所在而來。這房子相離極遠,漢英一路默記經過的路名,到門首下車。

  漢英看這地方雖已落鄉,倒也是住宅式的堂屋,共有一二十份人家,左首臨田,右邊靠河,去電車路並不甚遠。近旁沒有巡捕,竟看不出算在租界以內,還在租界之外,房子還是新造的,兩上兩下石庫門,左右沒租掉的空屋甚多。這屋子恰界於兩間空屋中間,果然揀得頗好。進門小小一個天井,客堂中他們已擱了一張西式小圓臺,本是房間內用的東西,現在他們權作客堂陳設。好在客堂的開間並不甚闊,所以看上去尚不難。旁邊兩張圓凳,別無他物。廂房中只有四張穿藤小靠椅,一張半桌,似乎空的地位太多了。上樓見客堂樓上,也有一張半桌,四隻靠椅。漢英便說:「這裡用不著擺傢伙,可以搬在下面廂房中去。」

  此言一出,楚雄、複漢兩個,就七手八腳,將傢伙搬下樓去。漢英又到隔壁廂房樓上,見裡面更無陳設了,只有一副棕榻架,兒塊鋪板,一個鋪蓋,還沒打開。另有一張茶几,上安面盆、漱口碗、洋蠟燭台,鬧鐘等類,都堆在面盆裡面,有一條褥單蓋著,倒是潔白的。漢英見了,忽然生出一個主意,教美良將這幾塊搭鋪的板,替我搬到樓下去。美良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照搬。漢英自己拿著那條褥單下來,看他們已將兩張半桌,拚成一張方桌,四面放著八張靠椅,仍舊不成模樣。漢英教他將半桌拉開,拿鋪板擱上去,用褥單在上面一罩,外觀宛如一張大餐台模樣。再將靠椅兩面分開,頓時氣概十足。楚雄第一個怪叫稱好,忽然說:「啊喲,這是我們的床,你把來搭了大餐台,教我們睡在那裡呢?」

  美良笑道:「笨賊,白天搭台,到晚你們不好仍舊拆作床用麼?」

  楚雄聽說,自己也笑起來了。漢英見牆腳邊有斧頭、鑿子等物,說:「這裡還有木匠人等,裝修什麼?」

  美良笑道:「非也,乃是我們預備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

  漢英聽了,口內不言,心中也覺他們殘忍,不過自己已答應他們出力,不得不全始全終,故此亦無別話。看罷出來,胡、吳兩個,便留在這屋子中,閉門工作。美良伴送漢英到她家門首方回。第二天,美良再到那邊屋中時,雄楚等的工程,已在昨兒一夜間趕完了,彼此商量買石灰炭屑等物,因系死人入殮所用,無故買此,恐不免惹人生疑,故而決意不用。忽然這裡看巷的,來找美良說話,因他答應過兩塊大洋開門錢的,昨兒問楚雄要時,非但不給,還打了他一拳,因此要與美良理論。美良忙慌摸兩塊錢給他走了,對楚雄說:「我們現在拼命的想秘密安分,不讓別人觸眼,你為何還同這種小人鬧氣,多一事何如少一事,兩塊錢有甚希罕,況是應該給他的。」

  楚雄笑道:「我不是有意要打他的,皆因昨天你們去後,我同老胡正閉上門,打算撬開地板,美良教他低聲,防有別人竊聽,楚雄便低聲說,不意那看巷門的敲門來要什麼開門錢,我教他明兒來拿,他偏喜歡嚕不休,所以我賞他一拳,教他曉得利害呢。」

  美良搖頭說:「你就是惹事招非的壞處。」

  楚雄一笑。這一夜美良也不回家,三個人都不曾睡,坐著閒談了一夜。因漢英約儀芙的第三天,就是次日早起,他們恐睡失了,不及措手,故此秉燭達旦。黎明時候,早已埋伏停當。同時儀芙也衣冠整潔,出了寓所,管門的問他何往,他推頭送朋友上火車,所以他一去不回,人也當他被朋友帶著走了,因此不曾尋找,這是後話,表過休提。再說當時儀芙出了門,深恐漢英比他先到,即喚一部黃色車,坐到黃浦灘草地,兜了一轉,不見漢英蹤跡。知她尚未到來,便在露天椅子上坐候。不多工夫,漢英也坐著車來了,看見儀芙,一笑嫣然,儀芙也心中歡喜無限,站起身向漢英鞠躬為禮。漢英更不多話,低聲說:「時候不早,我們走罷。」

  儀芙應道很好,當即戴上草帽,與漢英並肩行走了好一段路,始喚兩部黃包車,坐上去不講價錢,也不說地名。漢英一部,當先引路,儀芙的在後相隨。看他抄英界,穿法界,走過了好些馬路,地位漸次落鄉,農民三五操作田間,住戶只有一二外國人的洋房,散列在農田之中,頗覺幽靜宜人。儀芙因漢英有言在先,革命偉人的辦事處,設在秘密之所,偵探眼光不易窺到,所以地方愈落鄉,他愈深信不疑。況漢英又是個妙齡女子,料無危害自己生命之處,真是禍患臨頭。他還不知不覺。一會兒到一處所在,乃是新造的中國式住房,儀芙暗想,這地方可是我生平不曾到過的。前面漢英的車,已在弄口停住,他的車也跟著停了。儀芙見漢英正拉絨線口袋,要付車錢,自己慌忙跳下去,搶給她付錢,一面說:「原來這般遠的路,我早沒知道,不然應該叫部汽車來的,路上快得多呢。」

  漢英微笑,兩人進弄,見那看巷門的正低頭掃地,見有人來,慌忙讓開一旁。漢英也不向他問信,徑奔美良等租的這間屋子叩門,原來虛掩著,被漢英一推而進。儀芙見客堂中並無好陳設,他也曉得革命偉人,有錢都貼在公家用了,私家拮据的為多,故此並不懷疑。漢英讓他進內,隨手拴上門,引他到廂房內,見擺著一張大餐台,雪白的臺布,兩旁八把小靠椅,有個穿洋裝的人坐在靠裡末一張椅子上,兩手高擎一張報紙觀看,頭面為報遮蔽,看他不出是誰。那人雖聽得有人進來,卻也並不理會,仍看他的報紙。漢英命儀芙在那人對面坐了,低聲說:「中山還在樓上,你坐一會,我去喚他下來。」

  儀芙點稱好。漢英便轉入屏門背後,裡面有美良、楚雄二人,正屏息以待。漢英見了他,歪歪嘴,使個眼色,意思人已來了,現在外面,又低聲對美良說:「你來開後門放我出去,現在我的公事完了。讓我走後,你們再幹第二步手續。」

  美良點點頭,先送漢英出了後門,始回進去了他的公事。漢英出來,看巷的地還不曾掃完,見她忽來忽去。兩個人進,一個人出,面上頗有詫異之色。漢英恐被他認出面貌,低頭疾趨,跑過他的旁邊,方覺心安。出得弄口,見適間坐來的兩部黃色車還在,看見他,搶欲拉她。漢英恐被她認出來蹤去跡,故而一部不要,情願一個人步行了好些路,方見有輛空黃包車拉過,喚住了坐回家內,芳心中猶覺震宕不已。橫了片刻,也睡不著,暗想現在時候,大約儀芙的性命已結果了。果然不出所料,美良自送他出門之後,便與楚雄計議,分路夾攻。一個由廂房屏門背後出來,一個轉到客堂中,進廂房的這扇門進內,裡面有複漢接應,三個人恰成三鼎足之勢,料儀芙插羽難飛。楚雄還抓了一把斧頭,作為軍器。裡面儀芙因漢英上樓半晌不下來,心中未免懷疑。暗想革命首領的辦公室,陳設怎的如此簡單,何以當差的也沒有一個?客人來了好久,沒人倒茶。樓上若是臥房,漢英一個女子,便不該耽擱這許多時候,大約他肚中還有點酸溜溜呢。又因對面那人,不知是誰,怎的一張報紙,老看不完,放下來也好讓別人消遣消遣,心內不勝納悶,忽見屏門背後,有個人探頭張了一張,儀芙以為漢英出來了,正要問時,又見對面那人的報紙,也徐徐放下,露出本來面目。儀芙一看,不覺大驚,原來不是別個,就是他當年的同學好友,現在的冤家對頭胡複漢。儀芙暗道不好,心知落了別人的圈套,即忙跳起身,意欲奪路逃走,只見來時那扇門口,站定一人,便是李美良。說時遲那時快,美良見他回頭,已一躍上前,搿住儀芙雙臂,說:「你這忘八蛋,也有今日。」

  儀芙知道性命危險,拚死命用盡平身之力,摔開美良。美良哪裡是他對手,早被他摔跌在地,幸虧複漢已自大餐臺上躍過來了,見美良僕地,他便接上去,搿住儀芙,大有奮不顧身之勢。怎禁得儀芙力大無窮,只幾掙,複漢已東倒西歪,看看就要做美良的第二。那一旁楚雄也提著斧頭,過來相助,他恐儀芙摔倒了複漢,奪門逃走,一想橫豎遲早要送他歸陰的,何必拉拉扯扯,多耽擱工夫了,因即舉起斧頭,向儀芙夾腦門砍下,恰值儀芙與複漢互扭之際,身子遊移不定,這一斧下去,非但沒砍著儀芙一點,斧鋒以帶著複漢膀子上,裂開寸許長一條口子,血流如注。複漢大聲呼痛,也不能再同儀芙相鬥,用手護自己的傷口不迭,口中連嚷阿喲。儀芙得此機會,便欲拔腳逃走,不期地上的美良,還沒起來,見他滑腳,滾上前使兩手抓住他一條腿,向懷中一拉,儀芙哪裡站立得住,僕的跌倒在地,楚雄看准他腦袋,第二斧又劈將下來。

  這一下可沒有複漢替他擋一擋了,斧頭同人頭相碰,誰強誰弱,立見功效,儀芙頭上,已多開了一張大口,大約是預備吃天鵝肉的,血花濺了楚雄一臉,美良身上也有濺著。楚雄猶恐他不死,在他身上,橫七豎八,一陣亂斧,儀芙已成了個紅人兒摸樣,不過沒真的紅人兒活動罷了。楚雄料他已死,丟下斧頭,喘息不住,那時他身上也濺滿了鮮血。美良看他下手殘忍,驚得目定口呆,站在旁邊,索索亂抖。複漢卻因膀子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別的都不管了,口中只喊阿喲阿喲。楚雄頓足道:「你低聲呢,別讓外間人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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