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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第九十一回 作惡人難逃法網 可憐女大受折磨

  當下美良、複漢二人,驚問楚雄,你拿手槍做什麼?楚雄笑道:「我想你們只給畢三麻子兩塊錢,豈不太少,賞罰不均,士卒焉肯用命。我們若往日本,行李中決不能私帶手槍,不如送了畢三,有人要買,極少也可買四五十塊錢呢。」

  美良聽了說:「虧你想得周到,我打算動身時候,丟他在陰溝裡的。」

  過不多時,畢三又來吃飯。美良便將适才預備的話,對他說知。又給他兩塊大洋,畢三信以為真,接錢在手,心中頗為歡喜。楚雄又說:「我們那杆手槍,帶在行李中,頗為不便,丟在家裡,又恐被人偷出去惹禍,請你替我代為收藏幾天,等我們回來還我。」

  說時將手槍遞將過去。畢三不疑有他,接了塞在褲腰帶內。吃過飯因身邊有著兩塊錢,又急急奔到燕子窠中適意去了。

  美良等知他有幾天不來,於是放心收拾一切物件,並向房東那裡退了租,將硬頭傢伙,賣給收舊貨的。諸事停當,又寫信通知漢英,只說有事離滬,不言所往。漢英前幾天曾看見報上,牽涉自己在內,深慮美良等不謹慎,被人緝獲,這場禍可惹得不小,今見他們來信通知走了,不由心中放下一塊石頭,這時候美良等早已上了輪船,一帆風順,直抵三島。這班人猶如白露時節的雨,到一處壞一處,他們赴東之後,自然又有許多離奇光怪的事蹟,不過與我《歇浦潮》中無涉,我也何用煩絮。當其時只有那畢三麻子,還以為他們往普渡山遊玩,多至一個禮拜就要回來的,所以天天盼望一禮拜期限圓滿,因他所得兩塊大洋,白飯未吃,早已喂了黑飯。此時又東挨一餐,西挨一餐,吃飯很覺為難。有時劃策了幾個錢,也要預備作黑飯資本,白飯倒不在他心上。楚雄寄給他的一杆手槍,並無別處可以安放,只能塞在褲腰之內,帶著他出出進進,很為危險。好容易挨到一禮拜期滿,奔到機關部中,只見屋在人非。問那看弄門的,方知美良等已在數日前,將屋中物件,變賣一空,出門不知到那裡去了。畢三此時,始知上了他們的老當。幸虧楚雄有杆手槍寄給他,還值到幾十塊錢,不然真替他們白忙一場了。於是畢三便有出松這柄手槍之意。無如燕子窠乃是包探夥計出沒之地,這手槍如何能讓他們見面,豈非自討沒趣,因此遲遲不敢出脫,

  那手槍也一天天在身邊帶著。講他先前有那機關部可吃白飯,自己只須照顧一頓黑飯,或偷或摸,或拆或借,卻還兜頭得轉。現在要他一個人顧全黑白兩頓飯,未免支持不住了。畢三便想出一個極主意,不耽擱燕子窠,改住客棧了,而且天天換新鮮,得便時候,被單褥子枕頭套隨心所欲,拿來圍在褲腰裡,跑出來,質了錢吃飯,居然頗為順手。有一天畢三想,每日出手,所得只夠一天的用度,若有時不能得手,便要挨餓,一般用了心思,何不上大客棧,多撈些兒,也好多挨幾天開鎖。因此他便往一有大旅館中借宿去了。畢三沒想到自己身上這套衣裳,和那副嘴膾,不像是住大旅館的人。茶房們接著他,初以為是代別人來定房間的,後來聽他說自己居住,彼此都覺奇怪,要他先付房錢。畢三並無難色,連小帳也一一照付過了,於是茶房們不得不讓他居住

  畢三這夜,將兩床縐紗被面,一齊拆下,當束腰帶圍在身上,把拆下的被裡,向上擺著,觸眼並無破綻。天明他喚茶房打臉水,淨罷面,丟給他兩角小洋,搖搖擺擺的出房而去。茶房終不能無疑,待他一出門,即將床上的被頭掀開,果已沒面目可以對人了。當下他便在視窗上,叫喚帳房中人,不可讓下來那人逃走。那時畢三剛下扶梯,被他們攔住去路。茶房也趕了下來,一搜身上,兩條被面,賊證俱在,褲腰中還搜出一柄手槍。本來旅館中人,意欲打一頓放他走的,現在搜出手槍,勢不能不報巡捕,於是畢三的官司,也吃定了。第二天,捕房將他解公堂審問,只因證據鑿實,又是身藏兇器,租界上這幾天,正鬧著盜案,辦理不能不格外從嚴。堂判下來,五年西牢監禁。做書的脫稿時候,他還未曾出獄,所以書中也無再紀他的事蹟之處。現在關於杜鳴乾嚇詐一案諸人,所餘隻他令弟默士一位,還屈服于姘婦阿招勢力範圍之下。

  阿招將他呵來叱去,並不當他男人看待。但丟開他,卻又很捨不得。因有時候,大有用得他著之處。如買賣人口,出進的筆據,若請別人代書,機關豈不洩漏,惟有默士,同她有連帶的關係,守口如瓶,萬無一失。現在阿招家中一班小丫頭們,陸續都已賣去,只剩得金寶一個。阿招因她面目頗為齊整,不肯賤價賣掉,意欲賣她在堂子內,多得數百元身價。不意金寶年紀雖小,脾氣卻古怪異常。她一聽堂子兩字,抵死不肯去,哭道:「爹爹對我說的,好人家兒女,不願賣在堂子裡,所以將我賣在這裡為婢,我情願打殺苦殺,決不肯到堂子中去的。」

  買的人聽了她這些話,自然都嚇得不敢要了。阿招雖然軟哄硬嚇,說做丫頭操作,何等勞苦,到了堂子中,攤開手吃現成飯,怎樣的適意,年紀長成,得嫁做官的,便是官太太。你看馬路上坐汽車來來去去,身上穿綢著緞,金剛鑽亮晶晶,珍珠圓溜溜的女人,一大半是堂子出身。你現在聽我的話,到堂子內去了,日後便和她們一樣。你若不聽我的話,現在做一個丫頭,日後嫁一個車夫,到老來也和這裡的燒火老娘姨一般,多大年紀,還要劈硬柴,洗鍋洗碗,何犯於著。而且你不聽我的話,我還要打你,打殺了也沒人可以出場的。」

  金寶哪裡肯依,阿招竟奈何她不得,氣得肝氣大發,恨恨不已,對默士說:「我這幾年來,被一班小東西氣夠了,以後無論如何,決不再買丫頭。清和坊老三,約我下節合鋪房間,買兩個小的做做。她手下客人很多,我想還是吃堂子飯,適意多了,你也可以幫著寫寫局賬,生意好些,拆半份下腳給你,也好零用零用,你道如何?」

  默士若是有志氣的男人,自然不肯答應。但默士倘有了志氣,早已不挨在阿招的家裡了,所以一聽說有半份下腳折給他,一時喜上顏色,沒口慫恿。於是阿招也決定主意,同清和坊老三商量合夥。默士便預備做烏龜了。但阿招家中,那金寶丫頭,留著沒用,帶往堂子內,恐她不肯,惟有轉賣與人。於是再托薦頭打聽,若有人要買婢女,價錢多少不論,能早出松一天好一天,省得留在眼面前惹氣。那薦頭說,新馬路趙公館中,要買丫頭,價錢倒很肯出的,只是沒人肯替他們搭嘴。阿招問為何緣故?薦頭道:「皆因他家從前買過幾個丫頭,有一個死了,其餘都是逃走的,聽說他們那位奶奶,人材十分齊整,相貌同觀音菩薩相仿,不過心腸異常狠毒,手段也同夜叉小鬼一般,打丫頭沒有頭腦,死的乃被她打死,逃的自然受苦不過,所以逃了。但逃走之後,她還找來頭人說話。我們一班人,一來怕造孽,二來恐日後糾葛,所以不敢搭口了。」

  阿招聽了,甚得意,說:「別個丫頭,恐防打不起,我家這個小貨,越打她越適意,不打倒反要作梗的,我正愁沒這樣一份合式的人家,現在既這趙公館要買丫頭,真是再巧不過,多煩你替我帶她去看看罷。」

  薦頭搖頭笑道:「我怕作孽。」

  阿招道:「有甚作孽?各人有各人的緣分,也許她去了就不打呢。而且丫頭原本是買來賣去的,你們做薦頭的,要怕造孽,還吃什麼薦頭飯!至於你怕日後糾葛的話,這孩子頗有志氣,打死她也不肯逃走的,你倒可以放心。」

  講薦頭不肯搭口,原本是欺人之談,他因趙家女主人脾氣太壞,深恐日後賣主曉得,要肉痛小孩子,所以預先做這一個套頭,以免日後口舌,這便是三姑六婆的本領。於是阿招便命金寶跟薦頭出去,給趙公館主人觀看。那金寶也曉得主人要開堂子,自己正愁日後跟她去的好,還是不跟她去好?聽現在欲將她轉賣在一個什麼公館內,心中頗以為幸,豈知吃苦就在眼前了。當時薦頭帶領金寶,到那趙公館內,見這奶奶還不滿三十歲年紀,正穿著件梳頭馬甲,在那裡梳頭。見了薦頭,一笑嫣然,百媚橫生,比之阿招對人狠眉狠眼的,天差地遠。金寶心中以為這奶奶品貌如此,一定很和善的了。薦頭道明來意,那奶奶又對金寶看了一看,說:「他們要買多少洋錢呢?」

  薦頭一口討價二百塊,那奶奶笑道:「二百塊錢,在內地可以娶一個姨太太了,我看一百二十塊洋錢罷。」

  薦頭說:「一百二十塊,他們是不肯賣的,奶奶你可再加些,不加我帶她回去了。」

  那奶奶恐他當真要走,便十塊五塊的,加到一百五十元撞頂,生意講定,那奶奶叫他將丫頭留下,你向前途去寫了紙頭來拿錢便了。金寶在旁,聽得真切,她也曉得自己父親得到七十塊錢,將她買給阿招家的,現在住不到半年之久,就被她賣了一百五十元,賺到八十塊錢,父親養了我十多年,只拿七十大洋,唉,你為何不再多養我半年,那八十元也不讓人賺了呢。心中轉著這個念頭,眼淚幾乎流將出來。薦頭將她交給趙公館中一個娘姨,自往阿招家中寫紙頭去了。以後金寶只見薦頭又來過一次,帶了鈔票回去,也沒叮囑她什麼說話,所以她於內中的交接,毫不知道。現在的金寶,已不比新賣到阿招那裡時候模樣,般般不懂,究竟學了幾個月,也可同娘姨媽子做做對手了。兼之這趙公館中的奶奶,大有新箍馬子三天香的脾氣,起初幾天,很愛惜這個金寶。連重話都不肯說她一句。金寶見她性氣比阿招和善,不覺自慶得所。

  豈知過不幾時,有一天奶奶喚金寶倒茶,金寶見壺內茶已倒空了,忙換新茶葉,向老虎灶內泡得茶來,即斟一滿杯,送到奶奶面前。奶奶因口渴要茶,等她出去泡了回來,已覺冒火,又見剛沖的茶,茶葉尚未泡開,顏色淡淡的,碗面上又浮著幾粒粗碎茶葉,不由心中大怒,拿起茶杯,連杯夾茶,向金寶腳上摔去。金寶冷不防,避讓不及,這一碗剛泡來的滾水,都潑在她腳背上,可憐她又沒襪子穿的,赤腳挨燙,更為利害,茶杯也碎了。金寶燙得嚷又不敢,眼淚從眶子內直滾出來。奶奶還罵她:「死貨,這種茶可以教人吃的嗎?還不替我倒一杯濃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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