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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第八十八回 甘言易入弱女移家 孽報難逃惡奴結局

  過了一夜,鳴乾遵著薛氏的教訓,躲在家中,不越雷池一步,果然未有危險。一連三日,形響俱無,連信也沒有了。鳴乾以為真應了薛氏的說話,這班人只有虛言恐嚇的能力,炸彈手槍,都是紙上空談,並無實際,因此將他們丟開度外,城裡城外,出入如常,行所無事。薛氏因有言在先,也不阻止他的行動。然而他路上委實未遇什麼形跡可疑之人,就是百子鞭也沒聽得人放過,別說炸彈手槍了。鳴乾至些,恐懼之心,完全消為烏有。但美良等那肯就此干休,他們於默士被偵探吊去盤問一節,並未知道,因阿招深知默士為人,他那天在包探茶會上,雖然竭力掩飾,已被阿招看出他無私有弊,深恐再盤駁下去,不免要露出馬腳,故而硬出頭,將他帶著跑了。一到家裡,免不得臭駡一頓,說:「我沒叫你多管冰事,你打算惹出禍來害我不成?自此之後,我不叫你出去,你休想出這裡大門一步。」

  命他將長衫脫下,置在自己箱子內,一把鎖鎖了,只讓他穿一套破布衫褲,說:「你若怕冷,不妨把我的外國紗單衫罩在外面。若要出去,就這樣的出去便了。」

  默士身上穿著件女衣裳,如何再能出門,只得蟄處家內,機關部中,也不能再去報告。不過美良等,已知默士探不到鳴乾那裡的真實消息,有其人同沒其人一般,因此決意將他撇在旁邊,自與畢三等單獨進行。縱使無錢到手,那一擊之威,也必試他一下,並不是與鳴乾有甚深仇宿恨,皆因言已出口,同做生意一般,不能實踐,便失卻信用。為著顧全日後買賣起見,不能不下一次辣手,以保後來名譽。他們處心積慮,就預備送一個炸彈到鳴乾家裡,令他發一個大大的聲音,不論傷人不傷人,明日登出報來,大眾知道,他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又因鳴乾為人,頗藏機詐,兩番對付,手段已見一斑,算得是個勁敵,自己豈敢大意,料他日內必有準備,有意暫捺幾時。

  挨到一個禮拜之後,方才預備進行。他們所用炸彈,無須自造,專有班外國浪人,制就了買給他們應用。小的只能發聲,大的方能傷人,然而也沒外國小說上虛無黨用的炸彈,力能坍牆倒壁那般效用,不過是東洋甩炮的變相罷了。價錢也極其公道,自數角至一二元不等。今兒他們因要做出牌子,所以買了個一塊多些錢的中號響彈,裝在枇杷簍子內,上在蓋些枇杷,教畢三扮作送禮的模樣,送到鳴乾家裡,又恐他們見來歷不明,退還不收。因此天才發亮,就去叩門。他家的娘姨也剛起身,開了門問他做什麼?畢三說:「我們航船上來的,有簍枇杷送給這裡杜先生。」

  娘姨回說:「杜先生還睡著呢,你倒來得不早。」

  畢三笑說:「我們鄉下人,天亮了就起來,天黑了就睡,不懂早不早晚不晚,多謝你搬進去。少停我來討回片罷。」

  娘姨以為討回片就是要送力,因此深信不疑,說:「你放下就是。」

  畢三遞在娘姨手中,眼看她端了進去,方歡歡喜喜的回去,聽候消息。合該鳴乾倒灶。他昨夜因秀珍、秀英姊妹兩個,都在家裡。他對著秀英,有時候當孩子一般,不甚回避。但秀珍年事已長,有她在旁,雖然彼此了如觀火,終不免有點兒礙眼,所以遇著秀珍住在家裡的時候,恭氏便不許他樓上過宿,因此鳴乾竭力勸薛氏不必管束女兒,好遂他自己的私願。現在外間秀珍小房子愈借愈多,一月中難得回家幾次,鳴乾也大為得意。然而他暗裡頭的罪孽,可造大了。這天恰值秀珍回家,他便宿在樓下廂房內。娘姨搬枇杷簍進去,見他睡興很濃,隨手放在賬桌底下,也不喚醒他,自己仍到外面操作去了。又隔多時,鳴乾起身,看見枇杷簍,問娘姨這東西哪裡來的?娘姨回說:「一個航船上人送來的,少停還要討回片呢。」

  鳴乾問他可有什麼書信留下?娘姨回道沒有。鳴乾又問:「他可曾告訴你什麼人教他送的呢?」

  娘姨也不知道。鳴乾大笑,說:「你兩個倒是一對糊塗蟲,怎麼送東西不留姓名,教我算收了誰的人情呢?且待他來討回片再說罷。」

  不意小大姐替鳴乾打臉水,看見桌底下有簍枇杷,小孩子都有一種脾氣,自己看見了愛吃的東西沒得吃,便喜歡告訴別人,仿佛別人吃了,自己口中也適意的。因此她等到秀珍姊妹起來梳頭淨面時候,口中再也熬不住了,告訴她說,底下杜師爺,有人送枇杷來給他。這一對姊妹原也是孩子脾氣,聽了枇杷,就想吃枇杷,打發小大姐下樓去要。小大姐奉著將軍令,急匆匆奔到樓下,那時鳴乾正在廂房中記零用賬,小大姐叫聲:「杜師爺,大小姐二小姐要吃枇杷呢!」

  鳴乾笑道:「我這簍枇杷,還不知誰的主人呢!既然小姐們要吃,你自己台底下去搬就是。」

  小大姐聽了,就此蹲下去拿枇杷,她因鳴乾沒叫她連簍搬上去,只得揀大的拿,心中巴不得,多拿一點是一點。倘使兩位小姐吃不下了,多的便是自己口福。所以她手中拿不下,便用衣服來兜。豈知搬了一半,忽然搬出個香煙罐頭來,小大姐還捨不得就此了結,故而舉起手,將洋鐵罐置在賬桌上,說:「杜師爺,這裡頭還有一聽香煙呢。」

  說時出空手,仍在那裡揀枇杷。鳴乾聽她說枇杷簍中有罐紙煙,不覺一怔。又見這洋鐵罐已被小大姐置在臺上,他見上面並無什麼標識,原來平常嚇詐黨送炸彈,上面都寫明小心炸彈字樣,有時洋鐵罐裡面實些泥沙,也寫這種名目,所以謂之嚇詐。但這回他們因預備發一個大大聲音,利在收的人自己觸發,故而並未粘有簽條。

  鳴乾雖沒想到這罐內就是炸彈,然而也曉得枇杷簍中吃出洋鐵罐,決不是好東西。又被小大姐放在他面前,不由格外著慌。他恐裡面或者是鏹水,和在枇杷中,吃了就要毒殺的。現在搬在臺上,深恐鏹水流出來,燒壞別的東西,急於要將這罐頭拋棄。說時遲那時快,他也來不及吩咐小大姐,這枇杷是吃不得的,先要緊拿起這個洋鐵罐,開了玻璃窗,望天井中一拋,真好比代他們擲了個炸彈一般,頓時轟天價一聲響,屋宇搖動,樓上樓下,玻璃窗都被震碎。鳴乾頭顱正靠著窗,碎玻璃直陷腦門,雖未致命,兩耳膜被大聲所震,腦筋昏亂,當時即滾到地下,不省人事。小大姐雖和他在一間房內,幸得她蹲在台底下揀枇杷,面上沒被玻璃劃著,而且隔著一層牆,炸聲也未直接攻入耳膜,故沒和鳴乾一般暈倒,然而已震得七葷八素,枇杷滾了一地,連身子也軟癱在地上,站不起來。

  樓上秀珍秀英姊妹二人,正在揩臉,大聲發作,她們的面盆也翻了身,碎玻璃乒乓劈拍,跌將下來,更急得她兩個沒處可躲,各個抱著根銅床柱子,叫喊母親救命。薛氏還在頭上,自睡夢中驚醒,聽四面碎玻璃聲響,不知道房子坍得怎生模樣了?打從床上,一躍而起,哪裡還不得及穿鞋著襪,赤了雙足,開房門奪路奔逃,心慌意亂,奔到扶梯口,一失足便由樓上直滾到樓下。他家還有個娘姨,正在灶下燒早飯,一聞聲響,誰不要命,幸得後門開著,她便帶著根火夾,逃到街上,嘶聲喊救。四鄰八舍,也都聽得炸聲,紛紛出來觀看,見娘姨叫喊,爭問她裡面什麼聲音,娘姨倒又張口結舌,回答不出了。馬路上的巡捕,也聽得聲音,過來查看。有幾個好事者,已由後門中擁到裡面觀看,巡捕也進去了。娘姨見人多了,膽也陡壯,隨眾入內,先將薛氏由樓梯底下扶起,可憐她已跌得鼻青眼腫,粉臉增光。娘姨要扶她客堂中坐,薛氏看見這許多人,嚇得置身無地,哪裡還敢露面,叫娘姨出去照顧一切,自己忍著痛,重複回到樓上,躲在房中,緊閉著門,不管他底下天翻地覆。

  秀珍姊妹,也奔到娘房中,問母親究竟怎麼回事。薛氏可回答不出。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沒一個做聲得出的。樓下巡捕,已將大小姐自賬桌底下拖了出來。問她如何起頭,她也無從得知。不過鳴乾斜七豎八,倒在地下,已同死的相差無幾。看看他雖然滿頭流血,卻是碎玻璃所割,身上有無傷痕,巡捕不敢解他衣裳觀看。房中硫磺氣息頗重,不過並無物件炸損的痕跡。忽然外間這班瞧熱鬧的鼓噪起來,原來他們在明堂內,尋到了幾片炸毀的洋鐵皮,地上還有兩尺見方一塊焦痕,於是眾口同聲,說是炸彈。小大姐也想起了枇杷簍中那洋鐵罐,即對巡捕說知,巡捕再打電話報告捕房,一時來了許多包探人等,先將閒人驅逐一空,然後在客堂廂房四周察看多時,盤問娘姨大姐,也都有頭沒尾,只曉得有簍枇杷,是個不明來歷的航船人送來的,洋鐵罐也在這裡頭拿出來,如何炸發,沒人知道。

  包打聽又問受傷的是這裡什麼人?娘姨不能實說,只得推頭是宅裡請的帳房師爺。包探要見見主人,薛氏哪敢出來,卻教大小姐秀珍代表下樓。包探問她事前可曾接到什麼書信?可巧秀珍已十多天沒回家了,對於這事,一概不知。包探問她,她便回頭沒有,因此變成了個大大疑案。包打聽又告訴秀珍,你們那個師爺,傷勢頗重,恐有性命之憂,你們可願意送醫院否?秀珍一聽有性命之憂,暗想不送醫院,死在這裡算誰的賬,自然巴不得早為出松,一口答應他們送醫院。於是巡捕包探,七手八腳,將鳴乾扛上一部黃包車,送往醫院中去了。

  秀珍始上樓告訴娘,杜某人已送醫院。薛氏吃了一驚,她原沒有曉得鳴乾受傷,此時深悔自己不曾親下樓去,看看他傷勢如何。又因秀珍擅作主張,將他送往醫院,她想醫院中那有家內請醫生看的仔細,而且外間要避嫌疑,自己又不能時常去望他了,這豈不是一樁大大的錯處,都是秀珍這孩子冒失壞的,為何她不先問我一句,再送醫院呢。心中雖這般想,口內卻不便抱怨她女兒,只說:「你為何自由自主,將他送入醫院,倘有長短,如何是好?」

  這句話秀珍可受不下,她一想原來你還不捨得將他送醫院呢,但為何不早對我說一句,現在人已扛著走了,她倒說出長短這句話來,不過聽他們說傷勢頗重,恐有性命之憂,設或死在醫院中,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此言還得預先說說明白。因道:「母親若不願意將他送醫院,馬上去追回來就是。我也為巡捕說的,不送醫院,恐有性命之憂,所以才答應他們送的。女兒又不是娘肚裡的蛔蟲,怎曉得娘的心腸怎樣?現在醫院中救得好救不好,還沒一定,娘有什麼主意,須要自己早為打准,別耽誤了,說是女兒的錯失,女兒可不能答應。」

  這也是平常薛氏縱她女兒過甚,因此秀珍出言吐語,自己也不覺得輕重。但薛氏聽了,那有不惹氣之理,更兼她適間跌得頭疼牙痛,滿身是傷,一肚皮的苦處,完全悶在腹內,怎禁得再加上女兒的奚落,不則的氣得她臉也青了,連聲說:「你講得好,這是女兒對娘說的話麼?」

  說到這裡,心中一陣苦,鼻子一酸,眼淚就流將出來,慌忙拉手帕拭淚,也不再開口了。秀珍也曉得娘生氣,不過話是自己得罪她的,出了口收不回來,覺得站在旁邊,亦頗沒趣,加以适才受了嚇,驚魂未定,愈覺家中一刻不能再留,幸自己辮子早已梳好了,只須換一換衣裳,便可出去。當即到自己臥房換衣服。秀英跟著進來,說:「你可是又要出去了?」

  秀珍道:「不出去在這裡守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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