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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鳴乾聽了,暗嘔一口涼氣,心想這是什麼重事,值得如此大驚小怪。既然我家並未被火,報告何為?原來失火也是假的,一定他借此進身,想轉我銅錢的念頭過節而已。一念及此,面孔上頓時大不樂意。默士見了,又猜出他心中存的什麼意見,有意呵呵一陣笑說:「常言至親莫如骨肉,不過世態人情,往往要將人家的骨肉至親,弄得親而不親的,即如你我弟兄,現在你哥哥景況很好,我兄弟境遇不佳,本來我常想到此候候你的,又恐旁人見了,要說我窮兄弟來向有錢哥哥借貸,或者來托你薦什麼生意賣賈。其實我錢雖沒有,自信骨氣尚在,銅錢銀子,須憑本領去賺,借人家的,那能終世。至生意有無,也不在我心上。當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後來還幹下好些事業,所以一個人的際遇,都是命中註定的。時若未至,求之不來,到了時候,推之不去,鑽謀何益。但你我親兄弟,沒仇沒恨,無緣無故,忽和途人一般,不相來往,說來未免對祖宗不住,只消我自己抱定不借錢不求薦的宗旨,常來會會兄長何妨。旁人議論,何足重輕,因此我今兒到此候你,也抱定這不借錢不求薦的宗旨,從前不來見你,實恐旁人口毒的緣故,還求兄長原諒。」

  鳴乾聽了,不免十分內愧。又聞默士自言,不借錢,不求薦,這兩句話,入他耳中,分外受聽。一時覺默士為人,並無可憎之處,況是自己同胞兄弟,不由骨肉之情,油然興起,面色也頓時好看多了,說:「你講哪裡話,我也不曾富有,境況同你差不多,你何必如此自謙,常來談談何妨。所惜我不知你現寓何處,不然,我也要找你來了。」

  默士笑了一笑,口內不言,心中暗想,你在路上看見我,還遠避不暇,休再說找我這些好看話了。兩人對坐多時,所講盡是浮文。鳴乾也未將收到借錢信的話,告訴他聽。默士意欲探他一探,因問兄長,遊戲場中,大約不常去罷?鳴乾說:「果然難得涉足。」

  默士道:「這遊戲場,雖說是遊戲的地方,現在倒變作險地了。」

  鳴乾問他何謂?默士道:「有一天我在遊戲場玩耍,不知什麼由上面拋下一個炸彈,炸碎了好幾塊玻璃窗,有個老太太,坐在玻璃窗旁邊,被碎玻璃刺得滿臉是血,幸虧我站得很遠,不然,因遊戲受傷,豈非是無妄之災。但不知那拋炸彈的人,如何這般高興,在千人百眾的地方,出此危險行動,不知是何居心!」

  鳴乾道:「那個何消說得,一定是匪徒敲詐不遂,所以拋炸彈,破壞他們營業的。」

  說到這句話,猛又想起自己,也曾接到一封借軍餉的信,遂說:「上海地方,近來真是愈住愈危險了。別人不必說,連我昨兒居然也接到一封革命黨借軍餉的信,要我五千塊錢,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默士假意失驚道:「有這等事,但不知信上怎樣寫法?」

  鳴乾道:「信上倒寫得十分客氣,只恐他們居心不善罷了。」

  默士忙問:「你可以讓我見識見識麼?」

  鳴乾連稱使得,但信在樓上,叫小大姐拿下來你看便了。因喚小大姐快上樓,向奶奶要昨兒那封信,立刻拿下來。不一會,小大姐拿下一封信,默士接過,見是個大號官封,上開鳴乾的門牌住址,下書名內具三字。抽開看信箋上的字跡,敢不十分齊整,潦潦草草,寫著:久仰高風,未瞻亮采,至以為歉。啟者,天禍民國,迭降鞫凶。武人干政于前,權奸竊國於後。人心為之震動,國紀為之蕩然。同人向以鐵血,擁護共和,當此生死存亡之交,何忍坐視而不顧。迫不得已,乃收拾舊部,趕圖義舉。惟茲事重大,購械備餉,在在需款。似此不得不有懇於我最親愛之同胞者也。夙仰先生俠名震世,高義簿雲,以商界之泰斗,為遠近所景仰,務祈念危卵同巢之勢,表披髮往救之情,暫假大洋五千元,以濟急需。大事成日,除加利完趙外,當銘功刻德,且先生城內營業,異常興盛,此皆在同人將來用兵之範圍內,一經揭曉,我軍人即有保護之責,理宜先通聲氣,為權利計,為義務計,先生均應資助。與其將來錦上添花,不若此日雪中送炭之為得也。忝屬同志,故敢直陳,諸祈原諒苦衷,即日擲下是幸。交款在大馬路天然居茶館,每日下午四時至六時,鈔用藍竹布包,上插一白蘭花為記。有人以借火吸煙為由,口稱借光同志者,即本部特派收款人,請亦答以同志二字。彼若答曰義務,請即將款交伊決不致誤。討逆軍總司令部謹啟。

  默士看罷,卻暗讚美良辦事周到,連交款的方法,都寫得明明白白,不叫他送到機關部中,免得事機敗露,果然不愧敲詐的老手,但不知鳴乾怕也不怕?因仍將信揩好,塞入封套裡面,交還鳴乾手中,說:「這信內也沒甚可怕的說話,不知兄長預備作何辦法??鳴乾並不知默士就是起禍的引子,故把腦袋連搖幾搖道:「我現在也沒得主意,究竟五千塊錢,不比五百塊,拿出來還輕鬆些。不過樓上奶奶,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我減半應酬他們一次。我想二千五百塊錢,倒沒甚希罕,不過現在假託名義,寫信敲詐的甚多,只恐應酬了這個,那個又來,無底洞教人怎填得滿,而且他們具名討逆軍,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革命黨,送他們幾個錢,還有名目。倘是匪徒冒名敲詐,給了他們錢,豈不冤枉。故我打算捺一捺,看他下遭可有什麼信來,再教他們派人親來接洽。倘是真正民黨,我就應酬他們一半便了。」

  默士聽他肯照五千之數,拿出一半,自己盤算,得他三分之一,便有八百八元,可以分肥,你想囊空日久的人,怎禁得銅錢銀子,鑽進他的耳內,一顆窮心,頓時跳個不住,心中樂意已極,忘卻了美良的教訓,意欲慫恿鳴乾,認他們是真革命党,早付洋錢,以免日後翻悔,故此迫不及待,說:「我看他既稱討逆軍,一定是真革命黨。若是匪徒,也未必寫得出這種好文墨的書信。橫豎兄長原不希罕幾千塊錢,趁早給了他們,就完事咧。」

  鳴乾聽默士話中,有偏袒革命黨之意,不由動了疑心。他到底不是呆漢,猛想起默士素不到此,恰巧昨天我接了討逆軍的信,今兒他突來候我,這就是第一可疑之處。還有小大姐不放他進來,他假說我家中出了大事,賺進門內,仍舊毫無交待,可疑二也。遊戲場中發生炸彈,乃為匪人敲詐不遂之故,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他卻假作癡呆,反問我什麼意思,賺我自己說出接到討逆軍書信這句話,以便乘機套我說話,可疑三也。看了書信,面不改色,聞知我肯出半數,他不替我設法減少些,卻一味慫恿我早些給他們洋錢完事,自己若沒利益,何以這般熱心,可疑四也。有此四大疑點,也許這封信就是他串出別人寫來的,亦未可知。好默士,他敢在我面前揭鬼,真可謂班門弄斧,不知分量,我且休說穿他,不妨將計就機,哄出他那同黨,一網打盡,料與他這種人結交的,決不是真革命黨,就和他們拼一下子,有何妨礙。定了主意,不動聲色,假意說:「可惜寫信的人,未填通信地址,沒法知照他們一句,我若不親和他們見一見,終覺放心不下。到底二千五百塊錢,為數非小,怎好交給個不明來歷的人。必須當面試一試,如果是真革命黨,我就花五千也情願的。若系假冒,休想用我一個大錢。只是沒人可以代傳這個消息罷了。」

  默士聽了,恨不得自認相識這班人,你要見他,我可以代遞消息,只是這句話,如何說得出口,站在旁邊,嘴唇要動動不得,腹中好不難熬,心內也在盤算美良等三個,雖非真討逆軍,卻是真革命黨,你要試他,他們的嘴上空談,還當了得,改良政治,振興國家,何一不精,何一不曉,只是要教他們實行起來,可就要了他的命咧。正轉念問,鳴乾又說:「你倒常在外間跑跑的,想必交遊很闊,不知可有這一路上的朋友相熟,若能設法探出什麼人寫的信,就將我意思告訴他,教他們不必藏頭露尾,彼此既然要結交朋友,有話無妨面談,若到茶館中去打暗號,倒反變得不大方了。現在沒人傳信,只好有屈他們茶館中跑幾趟咧。」

  默士聽到這裡,喉際怪癢難熬,哪裡再煞得住,笑道:「提起革命黨,我倒有幾個相識,不知與寫信的一班人通氣不通氣罷了。」

  鳴乾聽說,暗道著了,更不敢怠慢,裝作很懇切的模樣說:「既如此,老弟你何不替為兄的,把他們打聽打聽呢?就是應酬他們半數,也須先得他們的同意。我雖然肯給他們二千五百,只恐他們還不肯討價還價呢?所以我想托個熟人,先為疏通,然後約定日期,來此相見,當面交錢,免得後論。至於替我傳信的人,我也要請請他的,還望老弟作陪。」

  默士笑道:「我若有可為兄長忙幫之處,無不盡力就是。今兒我馬上去尋他們這班人,一準明天早上,給兄長回音便了。鳴乾佯喜稱謝,默士也興匆匆的告辭出去。鳴乾看他走後,咬牙切齒,痛駡小鬼該死,當即上樓,將一情一節,告訴薛氏知道。薛氏也是辣貨,兩人一商議,便得一個計較。當夜鳴乾出去找一個做包探的朋友,將這封信,給他看了,並把默士來會他的情形,講給他聽。那包探曉得鳴乾很為有錢,如何肯不拍他馬屁,說:「這種人真了不得,你杜先生的事,兄弟一準幫忙,他若來約你幾時相會,你可先來通知我們一句,打發夥計們埋伏前後門口,讓他們進門之後,兩面夾攻,不怕他逃走一個,包你永無後患便了。」

  鳴乾大喜。正是:整備玉籠擒彩鳳,安排金鎖困蛟龍。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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